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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那些一有工夫就伏在地上喘息、一旦躺下爬都爬不起來的人,大半都是剛剛來包工隊的新手。手持皮帶的督工一般情況下並不催促這些人上工。可是當洞子裡的活兒急了,督工就要連推帶搡把所有人都趕到洞子裡去。他們一吆喝,粗咧咧的嗓門一喊,躺在地上那些人的疲憊就跑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等著別人來趕跑。督工走過來,見人還趴在那兒,就狠狠一腳踢在屁股上。這時候趴著的人才會記起來,這輩子還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他。難以遏制的羞辱和憤怒刺激得人面紅耳赤,他會覺得頭髮根部一陣陣發癢發熱。他怒目圓睜,不由得握起了拳頭。這樣他身上就充滿了力氣,站起來,搖搖晃晃往前走……這時候的督工反而要笑嘻嘻地躲開,只在旁邊罵著:“日你奶奶,想掙大錢還想裝少爺,吃飽了狗蛋撐的……”

這兒的人總能罵出一些奇怪的髒話,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那樣講。這裡的所有髒話都罵得耳熟,所以無論聽起來怎麼狠怎麼粗,也都變得輕鬆平常了。這就逼著他們去尋找和開拓新的髒話。我注意到:只有大掌櫃一個人很少說髒話,而且也很少發火。他那個樣子讓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實際上會可怕到什麼程度。那些剛剛來包工隊裡的人就常常被這樣一副面孔所迷惑。

有一個人不知深淺,有一次為督工和工頭吵起來,一直吵到大掌櫃那兒。大掌櫃擺擺手,旁邊的人就把他放開。他一被鬆開就罵起了大掌櫃。

大掌櫃那會兒看著他只是笑,笑得很開心。笑了一會兒,把門關上了。

那個人剛二十多歲,長得身架很大,面色紅潤,很有力氣。他大概打鬥起來從沒吃過虧,所以性子暴躁。

大掌櫃關了門,那個人以為大掌櫃膽怯了,指著他大罵,還說:“你們欺負人,敢騎在我頭上撒尿!”

他想不到自己的話正好做了一個巧妙的提示。

就在他的話剛一落地,幾個人一塊兒擁上來,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無論他怎樣嚎叫,那些粗胳膊還是一齊伸出來,把他按個鐵定。接上就有人解了褲子,迎著他的頭和臉嘩嘩地撒起尿來。他在下邊說:“媽呀,哎呀……”那個撒尿的人慢騰騰說:“說過的事咱就要辦。男子漢說話不算數還行?你說了俺又不辦,對得起你嗎?”

那個年輕人全身都給撒上了尿。旁邊的人一鬆手,他站起又跌倒在地上。奇怪的是他再次爬起來,一聲也不吭了。

從那回以後他整天木著臉不說一句話,按時上工下工,成了一個最有力氣的好勞力。

太陽好的時候,飯後那一段空閒時間,小懷就把她的孩子抱出來,在窩棚前邊的工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餵奶。她那對很大的乳房袒露著,讓孩子盡情吸吮。不少人站著觀看,議論橫生,小懷一點也不難為情。那兩個乳房汁水旺盛,孩子吸一口它就汩汩冒出,濺在孩子的臉上。一旁有人嘆息:“嗬!好傢伙!”

一股濃濃的青草氣息在空氣中播撒。小懷的孩子發出了舒服的嗯嗯啊啊的聲音,摻雜著咕嘟咕嘟吞嚥奶水的響聲。一些人看得失了興趣,就走開了。

我蹲在窩棚門口,看見那個穿花衣服、留著黑黝黝辮子的加友沿著山谷下坡的一條小路走去了。她手裡似乎還帶著什麼東西。沒有一個人去注視她。她在那條小路上越走越遠,後來彎過一個小山包就不見了。

小懷抱著孩子走過來,盯了我兩眼說:“別招禍啊。”

我不明白,又抬起眼睛向那條小路望了幾眼。小懷說:“看什麼,去找她男人去了。”

“她有男人?”

小懷把濺到孩子腮上的奶水抹一下,抹到孩子嘴裡,說:“死了。去年這時候塌了洞子,壓在了裡邊。那一回壓死了三個。”

我這才明白那個姑娘是到男友墳上去的。

“小兩口還沒成家哩,原先他們在一個富人家種地打工,後來聽說山裡掙大錢,就結上伴來了。入了大掌櫃手下還有個好?大掌櫃也巴不得那男的快死。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我不明白加友為什麼還不快點離開這兒。小懷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個男人都搭上了,抬腿一走也太便宜了那個人!”

我想小懷是指大掌櫃。可是大掌櫃已經把加友據為己有了。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不幸。我為這一對不幸的人哀嘆。小懷說:“你不明白老哥,她男人死了,周子給了她一萬塊錢。後來周子又把她的工錢加了一倍。她什麼時候也沒有便宜了周子。”

我說:“周子在榨乾她最後的一滴血。她如果是個有心計的人,還是應該早早逃出這架大山。”

小懷搖搖頭,“她和別人不一樣。她是上了周子手的人。只要上了他的手,他不說‘撒手’,誰也別想逃。”

我說:“她剛剛從這條小路上走開,趁這會兒跑了誰又能把她怎麼樣?”

小懷抬頭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早有人盯上她了。前一年有個南邊來的人想把周子手上的一個女人拐走,也是趁了中午——兩個人先分開,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裝著出來閒遛的樣子。轉過山包他們就會合到一塊兒,順著山路往前跑。誰知道剛跑開沒有一里遠就給逮住了,雙雙用繩子捆起來。兩個人被打得皮開肉綻,周子反咬一口說那個男的偷了這裡的東西。男的沒好腔叫喚,問大掌櫃偷了什麼?大掌櫃說:‘你什麼都偷,還敢嘴硬!’那一回他生生給打斷了一條腿。”

我仍不明白:“他們到底怎樣給逮到的?”

“你看到山裡一個個的包工隊了吧?所有那些領頭的都是拜把兄弟。他們要爭鬥起來人腦子打成狗腦子,好起來就像一個人似的。要對付跟他們搗蛋的民工就變成一個心眼了。他們對民工下手最狠。”

“我如果現在逃開,難道不行嗎?”

“你逃開沒人管;加友可不行,她是大掌櫃上了手的人。”

“你呢?”

小懷抬起頭望了望那個小石屋,“誰知道呢?俺也說不準。不過俺在哪兒都是苦做。俺要真跑倒也跑得開……”

這天夜裡我做了個噩夢,發現自己在沒命地奔跑,頭髮蓬亂,破衣爛衫。我在掙命之路上一會兒是自己,一會兒又和莊周一起。我在一條山路上奔跑,跑不穩,老要跌倒。小路在搖晃,原來整架大山都開始瘋狂地舞動。山坡上的樹木咔嚓嚓全部折斷了……

<h5>2</h5>

我真不敢相信就是這片大山,當年曾活動著那支英武的隊伍;更不敢相信這兒埋葬了父親最好的年華。我靜下來一個人時,真想聽到父親一下下的敲擊之聲……他生前對開鑿大山的事情、對那支隊伍的事情不發一言……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地隔膜。父親可以對兒子守密,也可以對母親隱瞞。還有夫妻之間、兄弟之間的藏匿。有些隱秘屬於個人,有些隱秘卻屬於整個家族。在那個大李子樹下的小茅屋裡有一個話題是不允許提起的,就是父親在山裡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在南面的大山裡不停地用錘子和鋼釺擊打——為什麼要那樣?他在山裡的具體生活細節又是怎樣?一切都不得而知。小時候,我隱約覺得那是家裡最為奇特的一個故事,它由屈辱、罪孽、背叛、懲罰等等一切糅合而成,讓我們既羞於提起又充滿好奇。每一次提到父親和大山,外祖母都要責備地看我一眼,媽媽也立刻沉下臉來。我知道觸犯了禁忌。

這種小心懼怕的感覺差不多保留了一生。

就為了迴避父親和他的命運,我一個人離開了平原,離開了大李子樹下的小茅屋。家裡人給我在大山裡找了個“養父”。他們是迫不得已,他們不願把後一代的希望全部埋葬在這個平原上。我一直記得分手時媽媽的嚴厲叮囑:

“記住,永遠也不要跟人談起你的父親。”

我點點頭。

“不要說你有這樣一個父親。”

我點點頭。

我記住了有關父親的隱秘。父親的經歷是隱秘;父親的大山是隱秘;父親的一切都是隱秘。我真想為這麼多的隱秘而流淚。當一個人要拼死遮掩永遠也沒法遮掩的隱秘,那是何等悲苦。那種沉重本身就像一架大山。後來談起父親,我只說“養父”的名字,雖然自己與他從未謀面——我在見他的半路上跑掉了。這樣直到結婚以後很久,直到面對著妻子清澈無欺的眼睛,我才感到了自責。我欺騙她也欺騙了自己;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傷害了那樣一位深山裡的老人——他也許一直在盼望我的到來。一個人孤單一生,正等待一個天外飛來的兒子。他蹲在大山的旮旯裡等我,等了一輩子。這位老人如今還活著嗎?正是這個實際上對我並不存在的父親改變了我的命運——因為無論是當時和以後,我的名字都不能與真正的父親連在一起。我模模糊糊覺得大山裡有一個老人,他沉默無語且從來沒有笑容,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我站在大山下就是站在他的面前,他擋住了我繼續深入的道路,使我既不能進入他的今天,又不能進入他的過去。他一生步履匆匆,行跡怪異,像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他永遠停留在傳說中、回憶中,停留在矛盾和質疑之中。

這片大山仍舊像過去一樣挺立著。當然,它被當代人戳上了幾個窟窿。因為人們要挖掘、要窺視。我日夜不停地擊打,也正是為了所有的隱秘而來……

據說領工的老五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所以我一直擔心他瞅機會下手。對於這個在大山裡幹了很久的老手,他對付我的機會和辦法肯定是太多了。在洞子裡,所有的分工都要老五負責。他讓誰到哪裡做什麼,誰就得去。我漸漸明白自己得罪了一個多麼可怕的角色。

好多日子過去了。我握錘拿釺的姿勢總算像個樣子了。我懂得了揮動錘子的那一瞬怎樣去轉動鋼釺、怎樣借用慣性發揮腕力。這一來會省下很多力氣,手裡的活兒也做得漂亮多了。我繃緊了嘴唇,沒有向任何人請教。我發現這些與石頭對命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他們都生冷、執拗,不到萬不得已就一聲不吭。除了老五在洞子裡吆吆喝喝,其他人都不怎麼講話。誰也難以得知這一夥人的心事,他們的想法和企圖。這一切的特徵和性格就像石頭,石頭最會忍耐和沉默。工地上有人韌帶拉傷、肌肉撕裂,他們都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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