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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一切都開始了——老五瞪著牛眼發了瘋地報復。哪裡有了鬆動的石塊,他就讓我去清除。低垂的尖稜花崗岩下弓腰都難,老五硬把我指派到那裡鑿炮眼。我一聲不吭,仰著爬到作業面。我躺在那兒揮動錘子,石渣濺在臉上,而且隨時有可能讓震落的石頭戳下來——那時我的臉就會像斧子剁過一樣裂開一道大口子。我差不多看到父親在一旁指點,冥冥中的一隻大手把我抬得有點高的腕子往下按了按,又不斷地替我轉動釺子。一塊碗口大的石頭落下,直迎著我的腦門落下——正這時我看見一隻無形的冥界大手飛快地推了一下,結果石頭就在耳旁墜下,發出“砰”的一聲。這石頭沒有讓我的腦瓜開花。

放過炮之後,炮煙還沒散,老五就吆喝著推車。兩個人一輛小鐵車,三個人一輛地排車。我被老五指派與一個身架瘦小的南方人推一輛鐵車。一開始南方人推車,我拉車。後來又是我推車,他拉車。車子搖搖晃晃,讓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因為我以前從沒駕過這種獨輪小車。小車上面堆的石塊已經遠遠超出了正常負荷,但老五見到誰的車斗沒有裝尖,就吆喝一句:

“日你祖宗!”

吆喝聲裡要趕緊把大石塊往車斗上搬。瘦小的南方人拖著車子,脫了上衣,露出了清晰的肋骨。我知道老五是故意把這個沒有力氣的角色分給我做搭檔。我推著車子三扭兩扭,後來車子猛地往地上一紮,我被車把挑了起來:原來前面有一塊大石塊落在了那兒,可能是突然從旁邊滾來的,拉車人繞過去了,卻把獨輪車撞上了。車子往前一衝,所有的石頭都甩出去,滾到車斗前邊。我的身子隨即彎倒在旁邊,石塊“轟”一下從車斗裡衝出。因為那股慣性實在太大了,有幾塊甚至落在了拉車的南方人身上。他的腳跟一下迸出了鮮血。這一切都是在瞬間完成的。我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前邊的人一連聲吆喝:

“疼死了,疼死了……”

老五跑過去,一把將南方人抓到懷裡。在他手裡那個南方人就像一隻雞。他翻弄著看那個人的傷口。我也看見了:傷口像小孩嘴那麼大,肉翻著,泛著沫的血往外湧。老五扒了扒,那個人就尖叫。老五說:

“不用喊,不要緊,瘸不了,老筋沒斷。”

老五把他扔到空車斗裡,讓人把他推出去。眼前只留下一堆石頭一攤血。大夥各自忙自己的去了。老五不走,拤著腰看我。這個事故我擺脫不了干係,心裡很為那個南方人難過。我只不吭聲,卻蹲在那兒攥緊了一塊石頭。我明白在提防什麼。老五盯了一會兒,也許看到了我手裡的石塊,吐一口走開了。我覺得他正把一個可怕的懲罰藏起,不知什麼時候會拿出來。那更可怕。

我很難過,因為那個南方人傷了,他真的不能出工了。不知誰給他包紮了一下,他就躺在窩棚裡,一口一口抽菸喝水,好像並不痛苦。我去看他,說:“真對不住,你歇工的這些天就由我的工錢補上吧。”

南方人一直不看我。他喝了一口水,吸一口煙,淡淡地說一句:“日你祖宗。”

<h5>3</h5>

洞子越打越難了。終於出現了酥石帶。每個人的臉色一天到晚沉著。酥石帶意味著什麼,誰都明白。

“媽的,玩上了!”老五挓著雙手罵。我知道他的“玩上了”是指玩上了命。我想提出一個建議:在這裡馬上使用支護,因為這是必需的,哪怕最簡單的支護也好。山裡就有各種各樣的樹木。那些榆樹、楊樹都可以伐來做支護。而且我判斷,這種酥石地段並不會多。但我只是這樣想,沒有提出來。我知道這個建議如果老五和我們大家一塊兒堅持就不難做到:周子在很多事情上可能不理某一個人,但大家齊了心,他也沒有辦法。那些督工平常也是“帶班的人”,他們“帶班”卻很少到工作面上去,總是待在安全地帶抽菸。跑在前頭咋咋呼呼的就只有老五了。我暗中琢磨過,這個老五恐怕要比我們多拿很多錢。領工資時都是一個一個進去,哪個人得了多少別人不會知道的。我曾經與小懷議論過,小懷說:“那些老工人拿錢最多,就是手腳不靈便的,也比一般新手拿得多。”

“為什麼?”

“因為他們乾的時間長了,總要給他們一點‘封口錢’。”

原來大掌櫃害怕這些人把內部的事情到處講,也怕他們在背後煽動。那個看起來黑乎乎甚至有幾分羞澀的周子,是個極難對付的角色。我現在既沒有辦法,也沒有想過怎樣懲罰他。但我似乎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內就把仇恨積累起來了。

我在琢磨自己的建議是否得當。我並不怕什麼,但我好像聽到了轟隆隆的冒頂聲。真是玩上了,父親他們當年也玩上了。誰給他們安一個“支護”?我不知道。只要來到這兒,只要把背囊撂下,就得打譜“玩上”。既然來了,要擺脫這個命運就是極其可笑的。我覺得身上那股書生味兒一下子變得刺鼻,我狠了狠心,像吐掉半截菸頭一樣把“支護”這個念頭吐掉了。我未吭一聲。

每天,我大睜著一雙眼睛,看著腳下,看著不斷從旁邊滾落下來的石塊,嘴唇繃得鐵緊。老五做什麼我做什麼;老五抓車子我抓車子;老五去打孔,我就去打孔。炮響以後總有一些石頭從旁邊、從頭頂凸出,有的搖搖欲墜,就是不落下來。老五總要拿一支長長的鋼釺去捅。他像個老猴子一樣靈巧,捅一下嘩啦一聲。酥石落得最多,有時候冒上半天,頭頂竟然出現一個尖形的空洞。清除頭頂酥石的工作也許沒有任何人能夠取代老五。他經驗豐富,膽子也大。有時候他瞥一眼心裡就有了數:該捅哪裡、下手輕重,哪一些可以除掉、哪一些暫時可以不理,他簡直從未錯過。我知道這是個惡毒的好漢,而不是一個孬種。

在這個場合裡,在“玩上”的年月裡,只要不是孬種就得敬佩他,即便他是我的仇人。

我當時還擔心老五讓我去除那些多餘的酥石,現在看這個擔心是多餘了。而且他並沒有把這個兇險的工作交給任何人。他完全明白:只有他自己勝任。有一次他用鋼釺一捅,要捅掉的那塊石頭沒有掉,旁邊卻掉下一個:只有這一下他沒有估計到,結果石頭一下砸在他的小拇指上。真準,正好砸去了半個腳趾。血一下從帆布靴子的破洞裡湧出。老五疼得大跳大叫,他一邊跳一邊叫罵,所有的髒字都洶湧而出。他並不罵誰,他是靠罵止痛:

“哎呀,我日一千遍他姥姥。哎呀呀——”

他這樣喊著,高聲叫罵,一跳很高。因為他兩手在鋼釺上用力,所以他跳起來很像往鋼釺頂端爬去,像演雜技。有人想去攙扶,他把那個人的腮幫打了一拳。後來再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我想這個老五大概會有好多天不再出工。我倒盼著這個傢伙從視野裡消失,因為我總覺得只要他在,一種厄運就會跟隨而來……老五那一會兒不跳不叫了,蹲在那兒,從旁邊找一些細細的土末一下捂在了半截小腳趾上,又從衣襟上撕一塊破布纏裹起來。我想這一下非感染不可,等著看吧。如果換一個人我一定會阻止他的。他包上了,卻不離去,拄著鋼釺站在那兒,惡毒地盯視每一個做活的人。誰稍微閒一會兒他就罵一句。誰都能自覺地、準確地在他的罵聲裡飛快做活。汗水很快溼透了衣衫。監工的人在洞口一端喊老五,老五就走過去了。

隔了兩天,當老五再次出現的時候,腳上仍然是他自己包裹的那塊破布。可是他看上去若無其事,只是走路有點拐。這傢伙真是一個“用特殊材料製成的人”。

第四天,第五天,他總是到工地來,而且總是拄著鋼釺。看起來他的腳並沒有發炎。這是一個奇蹟。斷去了半截腳趾,竟然抓一把土麵糊上去,用又髒又臭的破布纏裹起來。不可思議。眼前的人簡直是一個野獸。我仔細端量,發現他的樣子也像野獸。那雙眼原來那麼細長,一直向額角延伸過去。這種奇怪的吊眼讓我想起了一種兇惡的隼形目猛禽,就像大雕或兀鷲。

碰巧這些天一直沒有需要處理的懸石,我不知道一旦出現,他會讓誰來做這個工作。他這時已經完全像一個監工了,那雙斜吊眼盯著每一個人。我發現他的鼻樑也有點像鷹。那不僅是一個鷹鉤鼻,而且真正像鷹鼻那樣有著一層閃亮的甲骨硬殼。當然這只是一種幻覺。那不過是一個黝黑蒼老的鼻子。再看他的耳朵,就像雞蛋那麼小,而且隱在髒髮之中。那耳朵不知怎麼讓人想起蝙蝠,想起某種翼手目動物。他的胳膊、手,拄著鋼釺的模樣,又有點像狒狒。總之這傢伙越端量越像動物,而且醜陋。他對工友何等嚴厲。施工中只要有一點粗糙,不合規矩,他就要滿口怒罵,絲毫不會放過。我常常想:這個人真正稱得上一條走狗或是奴才吧;但同時覺得他那種執拗和專注又多少有點職業化的嚴格。他已經來這裡很久了,聽別人講他以前也在幹開山、砌渠一類活兒。總之他跟石頭差不多打了一輩子交道,懂得石頭的性格,也知道怎麼對付石頭。他幹出了趣味。我還聽人講:這個人一輩子沒有老婆,對男女之類的事情很感興趣,卻從不嘗試。小懷悄悄說過:“這個人有那方面的毛病……”

到底是什麼毛病她沒有講。後來說起他那粗野暴怒的喊叫,小懷才說:“他十幾歲時給一個大戶人家做事,可能是傷了大戶人家的閨女或太太,大戶人家就僱人整了他。他現在下邊缺點東西……”

原來這是個令人同情的人。這個人眼下只是光棍一條,沒有任何親人。他的先人也早就去世了。使我不解的是:這樣一個人拼上命掙錢到底為了什麼?他平時掙那些錢又派了什麼用場?他站在那兒拄著鋼釺—— 一看到這副兇狠怪相,就讓人仇恨和恐懼。這是一個讓仇人感到手足無措的人。出了洞子,他是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可是在洞子裡,他卻高於一切。他可以輕而易舉做成任何事情;可以不露痕跡地讓一個人死掉。他幾句話就能煽動起一夥人的仇恨,可以把這仇恨引導到任何一個人身上。他揮動錘子和鋼釺的時候,簡直是用一種本能來做活,而不需花費什麼力氣。

這個洞子裡的人每天匯在一起,卻有驅除不掉的陌生感。大家都互相警覺、猜疑,像摟緊自己的錢袋一樣護住了自己的經歷和來路。他們當中也有人主動攀談,講出一點什麼,不過那是絕對不可信的。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不僅口音相差很大,就是職業和脾氣也相差很大。這裡面肯定有扒手、罪犯,有殺人越貨的傢伙。他們在這裡掙的是大把的血汗錢,那麼就得好好地看護和隱藏,藏到別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這是小懷向我叮囑的。在這裡,她是惟一一個心胸敞亮的人。

她告訴我:有一年來了一個鼻子尖尖、短下巴的人,這個傢伙在這裡幹了一個月,然後把窩棚裡所有人的脾氣、毛病,還有錢財,都摸得一清二楚。有一天早上,大夥起來一看,他的鋪位那兒空了,可是破衣爛包還在,就沒有在意。大家出工回來見那個鋪子還是空著,這才起了疑心。接著有人嚷錢丟了,一個一個都嚷:盛錢的皮夾子沒了。老五氣得差一點昏過去。從那以後,所有新來的人他都要留意盯視,找個機會還要給他一點麻煩——直到把對方琢磨透了,這才鬆一口氣。

我不知這時候在老五眼裡自己是怎樣一個人,他是否對我放鬆了一點?我感激小懷,覺得她對我太好了。我會在心裡記住她的,只是無以報答。也許我在離開之前會把掙得的這點血汗錢分一些給她。

小懷永遠是精神十足的樣子。她不停地忙碌,像是整個工地上的一個管家婆。她支使那些比她年輕的女人做這做那,是服務工的小頭目。這使我想到她可能也是一個被大掌櫃特殊優惠的人。這個環境太可怕了,各種各樣的怪人怪事,層層交錯重疊,使人防不勝防。也許我對小懷的擔心是多餘的,可是她並沒有讓我產生過分相信的理由。有一次我在一旁看著她,端量她的神氣,想從中發現點什麼。小懷一抬眼看到了我的目光,臉立刻紅了。她說:“老哥,你知道嗎?俺什麼也不缺,有了娃也有了錢。”

我點點頭。我想說:你還有了大掌櫃的器重。可是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她說:“俺現在就缺你這樣一個好男人抱抱。”

她的語氣極其自然質樸,一點也沒有什麼扭捏。倒是我的臉紅了。我趕緊離開了她。

<h5>4</h5>

又有人受傷了。這次受傷的是一個生手。他被一堆碎石打倒了,頭、脖子、背部,整個上半身都戳得滿是血口。幸好那一刻他是伏在地上,要不他的臉就會像一個掰開的無花果;也虧了落下的石頭都不大,他沒有受什麼致命傷。大家把他拉起來,他竟然還能自己往前挪動。他走到拄著鋼釺的老五旁邊,卻被老五狠狠地罵了一通。

接下去的日子不斷有人受傷。有人傷了手指,有人把鼻子砸破了,有的把膀子砸壞了,還有人失去了半個耳朵。受傷人的尖叫令人心顫。眼瞅著鮮血從割開的傷口冒出來,覺得我們像一群動物而不像人。我有一種預感,覺得自己作為異常殘酷的旁觀者的身份就要結束了。我會隨時離開。

夜裡我想了很多,怎麼也睡不著,好像巨大的危險肯定留在了第二天似的。當然這毫無根據。是的,生活中有時候就是毫無根據,可是它會發生。比如說我鑽進這架大山,真正的根據又是什麼?我可以說來尋一個人,或者說要撥開一段歷史煙雲;不過稍稍推敲一下就會明白:它與我此行的深層動因相去甚遠。其實是一種我自己也無法阻擋的力量在推擁我,是一根看不見的線拽住了我——它把我從平原拽到山區,又輕輕一扯,把我引入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險境。只有在這長長的山洞裡,我才感到自己暗暗吻合著先人的腳印。我沒有說過相信宿命,但這次卻感到了它的存在,摸到了它溫熱的肌膚。宿命是一種力量,是一種人人都想極力擺脫的力量:只要用上力量去擺脫,那麼宿命也就逼近了。

我為什麼要去忍受、為什麼要走入厄運,是自己不能夠解釋的。我不是一個製造悲劇和尋找悲劇的人,我只是一個順著時光的指引自覺走入悲劇的人。我不是一個願意扮演那種角色的人,因為我本身就是那樣一個角色。

天亮了。大家吃過飯,搖搖晃晃往黑漆漆的洞子走去。讓我想不到的是老五已經提前來到了那裡。而往常,所有上工的人都一起走、一起撤出洞子。今天他好像肩負了更為重要的使命,這麼早就來到了酥石下,正拄著鋼釺到處看。一個角落在流水。僅是十幾小時的空隙,這裡就流出了這麼多水,沖刷出一些紅色泥漿,所以水窪顯得像一汪血似的。我甚至聞到了某種血腥氣味。

這一天的工作別扭極了。不斷有一些零星石頭掉下來。開工一個多小時即有人受了輕傷。後來終於出現了懸石,它們像老人嘴裡最後屹立的牙齒,鈍鈍的刃兒像斧子一樣指向施工的人。我知道酥石中間的夾層是一些堅硬的花崗岩石板,它們如果出現在河谷裡,那麼就會在河水的沖刷下顯出一道道石坎。而眼下沒有被炸藥除去的部分卻懸在頭頂上,望去簡直像一道又一道死亡的閘門。

“把它們清了,把它們清了!”老五喊著。

這個傢伙今天說話這麼兇,嗓門含混不清。大概那個斷了半截的小拇腳指還在折騰他。在這喊聲裡,我不知為什麼拾起豎在一旁的那個鋼釺就走向前去。剛要揮動鋼釺去捅頭頂的石坎,只聽老五暴怒地大喝一聲:

“滾你媽個蛋!”

我打個愣怔。接著他又指著旁邊那個大鬍子說:

“你去弄。他懂個狗屁,他孃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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