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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席話說得我周身發冷。我無言以對,而且完全能夠明白、能夠理解。藍珂的樣子顯得十分沮喪,長時間咬牙和搖頭。後來他抬頭望著我:

“你剛才說的醫院裡出現的種種問題,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醫院裡如果沒有這些問題就不正常了。看看我們這兒的一些規章制度吧。你想想,我們醫院買進大批藥品,總要把它賣掉。賣掉的藥越多獲得的利潤越大,所以我們當然樂於給那些享受保健的人大把開藥。後來雖然公費醫療實行包乾,但不包括享受保健的人,所以我們就往他們身上堆藥。還有就是,負責進藥的人吃大把的回扣,這都是很平常的……”

我沉吟不語。但我仍然有些憤憤不平:“農民沒有錢,可也不能見死不救吧?因為我們做醫生的總還有點同情心,有起碼的人道主義……”

“是啊,有人說壞就壞在這個同情心、這個主義上。我們這些人都是從正經學校出來的,無論如何都是些軟心腸,絕不像別人想的那麼硬。我相信那些接手駱明的人也像我一樣,我太能理解他們了。所以說如果因為這個給他們處分,連我都要替他們喊冤。”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直直地看著他。他嘆氣,拳頭在手心裡砸,吵架似的嚷著:

“沒有辦法啊,你如果是幹這一行的就會明白。現在的窮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你怎麼辦?那些人到我們這裡看病,只拿出很少的錢,有時一分也沒有。你明明知道得趕緊手術、打針,不然的話就有生命危險;可你同時也知道,你做的這一切到頭來都沒人付賬,你這是在讓自己的科裡虧空,月底把工資扣掉或者弄個倒貼;你等於把自己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點錢往無底洞裡扔、天天扔。病人呢?他們這會兒就那樣了,死活不怕,瞪著一雙眼看你,你救還是不救?他不停地叫,大口大口喘,憋得上不來氣,臉都紫了,你救不救?你得救,你不能猶豫,咬著牙去幹吧。最後怎麼辦?不交錢不讓出院嗎?那他就住下去,佔著床位,耗著醫院裡的油水。最後反正還是拿不出錢來,你又有什麼辦法?天天上門去要?他就是沒錢。所以說一些制度就是這樣形成的,醫院不得不做出一個硬性規定:任何科室接待病人,不管是病房還是門診,必須先交押金;因未收押金而招致重大經濟損失的,由各科室自己負責——具體下來,還是要找當班的醫生。你想想,我們這些做具體工作的多麼難,一方面是良心譴責,是道德壓力,另一方面又是經濟制裁!一層管一層,把人活活卡死!說起來讓人笑話,前些年我們醫院四周的其他部門都蓋起了宿舍大樓,可我們這些中高階職稱的醫生護士以前住了什麼,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瞞你講,我們現在這個院長不學無術,長得像個癩蛤蟆,可組織上考察時讓我投票,我還要投他一票呢。他業務不行,可抓經濟是把好手。他能用各種辦法賺錢,再幹上兩三年,我們醫院就成了氣候……”

藍珂的脖子上佈滿青筋,一雙眼睛凹得厲害。他粗粗的食指與瘦小的巴掌顯得有點不成比例,當一下下有力地敲打桌子時,我卻從他的眉宇間看出了絕望的神情。

“過去我們醫院只有兩輛破卡車、兩輛破吉普、一輛老掉牙的上海轎車。現在我們買了‘賓士’車,還有奧迪高階轎車、兩輛進口麵包車。那天座談會院長就坐了‘賓士’……”

他的嘴角收進去,目光變得越來越沉,可是我覺得他絕望的神情也加重了。

“我們的下一個目標——院長開大會講了,就是造兩幢大樓。這需要八千多萬,我們現在已經籌集了三千多萬,再有不久就可以搞第一座了。房子還沒蓋,所有的缺房戶都開始掰著手指算了,把住房補貼條件划算來划算去,誰住幾樓、誰能分到什麼房子、科主任什麼房子、中級職稱高階職稱……有人算來算去就哭了。為什麼?你想想,一個人在醫院裡熬了多半輩子,像我這麼大年紀,眼看五十的人了,才熬了箇中級職稱,連一套最差的房子也分不到,不哭鼻子又怎麼。我們又沒錢自己蓋私房,沒任何別的門路;在院內,我們只是搞業務的,比不得人家搞行政的……”

“搞行政的要比專業人員優先嗎?”

藍珂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這是最起碼的常識了,無論在大學還是其他單位,搞行政的總要佔便宜嘛。一個行政科長的房子要比一個副高職稱管用得多。現在離那座樓蓋起來還有好長時間,有人就開始哭了,你想什麼時候才能哭出個頭緒來。這種苦別人不知道,這是因為醫院的大牆太高了……”

“你們苦,可我認為最苦的還不是你們。你說得太過了。”我這時候想的是老駱,想起了在平原和山區看到的那些終日勞碌的人。

他一拍桌子:“當然啦,醫生之間的差距也是天上地下;再說你總不能拿我們去比那些乞丐。”

“也用不著比乞丐,比一般的工人市民,還有,比比那些連看病都沒有錢的農民呢?”

藍珂叫起來:“一般市民比我們好!現在他們做什麼都行,擺攤,再不就搞停薪留職。那一留一停了不得呀!我們就不行了……”

“那一般農民呢?”

“一般農民,一般農民也很不均衡,富的很富,窮的很窮。當然啦,大多數還是比較困難——我們醫院最頭痛的就是接待農村病人了。”

“比比他們你們又怎樣?”

“也很難講……”

“起碼你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比他們要好得多……”

“你可不能籠統講衣食住行——住,我們就不如他們,他們都有自己的小房子,最破也是個小泥屋小茅屋,還有個小院子。我們呢?講起來你信嗎?我們醫院前幾年還有一家三代七口人同住一間半小房子的,晚上睡覺要拉布簾子,搭床!有的闊得讓人不敢想……”

還沒容我搭話,藍珂又嚷:“我的一個同事是從國外回來的,為讓他這個所謂的‘海歸’來這兒,待遇高得不得了,報上電視上宣傳得山響,可他來了以後撈錢的辦法比誰都多。也就是兩年多的時間吧,在郊區蓋了五百多平米的樓,還買了寶馬轎車——誇張吧?一點兒也不誇張!有一天他叫我們去做客,我們去了,可是不敢往裡走……”

“有狗嗎?”

“是闊氣得讓你不敢往裡踏腳!那個大門樓,大得能直接開進小汽車;小院子搞了草坪,拐出一條小路,這裡一個假山,那裡一片花叢,養魚池,荷花池。屋門口那兒還有兩個白獅子貓在鬧呢,你走到門口,要等它們在腳下滾夠了才敢邁步。到處是拖鞋,你只好自覺點兒,換上拖鞋吧,因為人家屋裡是純毛地毯。那塊藍地毯——我一輩子就想有那麼一塊藍地毯,那種藍色看得人眼饞,它是那種油滋滋的藍。真他媽的,我這一輩子也掙不來那麼一塊地毯……”

藍珂說到這裡像喝了酒一樣,臉色彤紅,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摟住我:“那塊藍地毯你沒見,見了一準饞得睡不著覺。我的腳在這塊藍地毯上磨來磨去,結果落下了一個毛病,就是老要饞它。我得想辦法弄這麼一塊,想了很久沒法兒,只好這麼幹饞。我老要責備自己:咱幹嗎到他家去做客?落下一個饞病!我愛人也唉聲嘆氣,看來那一次她落下的病根也不淺。人家有樓又有車,主要是有那麼好的一塊藍……唉!那天飯後他又讓我們到樓上參觀書房。好傢伙,樓上鋪了橡木地板,亮得耀眼。那又是一塊紅地毯了,不過說老實話,我不喜歡紅地毯,我只饞樓下那塊,藍得流油的那塊……”

我聽到這裡倒覺得可笑了。可我一點笑不出。我只是聽他繼續說下去。

“最氣人的是他樓上還佈置了一個書房,那兒有整整三大架子書,書架都是紅木的。那些書,我敢說有名的老教授都沒有,全是精裝大套,一排一排。有一套全集六十多本,他能看嗎?這傢伙從來不看人文名著,我一看就明白這是顯闊:這個人純粹是個實用主義者。人家是闊到了這個份上,你說對不對?”

我沒有回答。他偏偏又問一句:“你說對不對?”我仍舊沒吭聲。這會兒我想到了肖瀟,想到了城裡的朋友。他們太想擁有幾架好書,擁有自己的一個圖書室了,可是沒有。他們既沒有放圖書的空間,也沒有買圖書的金錢。他們只有如飢似渴地讀書,讀書……我有些沮喪,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起了他剛才的話,就說:

“院長該是專業上的頂尖級人物才對,可是……”

一說到院長藍珂就有點洩氣,口氣立刻軟下來了:“過去的院長沒說的,會好幾國語言,名牌大學畢業的。他是個老書呆子,沒當院長我們都崇拜得了不得,當了院長讓人恨得牙根兒癢——你能不恨?醫院寒酸,他自己也寒酸,我們這些當醫生的都跟著寒酸,走起路來腰也得弓。他什麼本事都沒有,遇事怕三分,就知道客客氣氣。沒辦法,太老實了,一天到晚光知道捧著他的專業書;在管理上,規章制度嚴得不能再嚴。可你總得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呀,連褲子都快穿不上了你還嚴個屁!那傢伙平時從來不發火,可有一次我們手術室配藥沒按程式來,他就像個獅子一樣,差點沒把人吃了。你想這都是哪個年頭了,他還來這一套……虧了一股腦兒把他趕下臺,一切才開始好轉……”

“新院長什麼學歷?”

“沒什麼學歷,是原來街道上的一個赤腳醫生。那時講一根銀針一把草,他會採藥,還會下針。有一次一針給人家紮在肺上,造成了胸膜穿孔氣胸,讓人家住了一個多月的院。就是這麼個人,腦子活絡,上上下下走得通,連郊區農村的關係都搞得不錯……現在的市郊也不是過去的農村了——都改成了什麼公司、總公司和集團;只要一說哪個公司的老總來了,院長的鬍子就翹起來了。老總和老總也不一樣,像‘得耳’手下的蘇老總,比市裡的頭兒還要闊氣……”

我打斷他的話:“那個‘得耳’是個大名人,他成了傳奇人物,提起來都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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