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族長與海神,鹿眼,張煒,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h5>1</h5>

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樣,個個擁有自己的想象和懷念之地。它們可能僅僅是一種夢想,所以才如此美麗。它們可能永遠都停留在傳說之中,也可能在某個時刻被不經意地掀開了一角,讓人得以窺見真實——這才是一個致命的時刻,這個時刻也許會影響人的一生,影響他的出發和歸屬。具體到我自己,我的夢幻和想象,則必須從第一次去看大海說起。

那是一個暮色剛剛圍攏的時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風平浪靜的海邊。我覺得夜色是直接從大海里生出來的,這就打破了以前關於黑夜來臨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總以為夜晚是從天上降臨的,就像一張緩緩撒開的大網那樣,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開始變得黑烏烏的,它原有的墨綠色只有憑記憶才能尋覓到一絲一綹。我迷茫地看著這片大水。能夠站在這兒可真是不容易啊,因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裡採蘑菇,採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懇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聲,那是因為她不同意。在當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討論的事情。因為幾乎毫無例外的是,只要他們看過了第一眼,就再也不會忘記,就會無時無刻地惦念它,一有機會就會往海邊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裡是非常危險的地方。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邊,差不多都要絕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後往前走去。我一陣沮喪,原以為她要領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叢林,一眼看到了開闊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與天空連線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點哭出來,原來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這會兒我們沒有看到一條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處張望,想把它望穿。海鷗和其他水鳥飛來飛去,它們叫得並不起勁;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霧遮去。天黑前太陽把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來——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橫成一條,像長劍一樣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幾分鐘的時間,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後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說:那是一個島。

“上面有人嗎?”

她說有的,不過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個人登上了那座島……

“那兒離這裡多遠?”

“它比看上去要遠得多,漁民不停地劃上好幾天船也到不了——因為圍著那島的是一條暗流,船剛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來也沒有幾個人真的上去過。有的漁民在海上遇了難,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過來一看,見自己躺在了島上。那是海神把他們搭救了。漁民們平時要自己上島可就難上難了……”

這就是外祖母第一次領我看海。

那時候父親還沒有從南山回來,小茅屋裡只有我們三個人。我現在懷念那些日子,主要就是懷念與外祖母在一起的時光,她給我講的故事。我已經不記得她和媽媽給我講了多少故事,其中最為可怕的,就是關於旱魃的傳說。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有這個妖怪,知道他一手造成的那場沒有盡頭的災難——與之連在一起的還有雨神,那是她不停尋找鮫兒的悲悽故事……那些漫長的夜晚啊,外祖母的故事成了我最好的乾糧。

每個人都在慢慢長大。少年與成年的不同之處太多了,其中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成人不再熱衷於那些令人入迷的、千曲百折的傳奇了;也沒有人把聽故事和講故事當成重要的事情——而在少年的記憶裡,真的渴望一天到晚講,講個不停,他們無法離開自己的故事,離開了就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那些夜晚哪,那些不知睏倦也不知飢餓的夜晚哪,真的一去不再復返了。

一個平原少年就是被各種各樣的故事養大的……

外祖母沒有去過那個島,可是她講了那個島上的故事。

島上最早的時候沒有人煙:全是各種各樣的動物,是它們的世界,它們也從來不知道人是什麼模樣的。一開始它們見了人覺得實在有趣,像喜歡一切新來的生靈那樣好奇——在它們眼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平等的,所以也並不覺得人有什麼特別。小沙雉鳥長得很小,可是獅子卻很大;人的個子挺高,長頸鹿卻比人還要高得多。在它們眼裡,所有的生命外形怎樣並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方面。它們很注意的是對方的眼睛,總是盯著亮晶晶的眸子看個不休。它們能從眼睛裡看出一切。

島上長滿了各種樹木和鮮花,泉水清亮甘甜,是真正的仙境。傳說中這島上的所有動物都是長生不老的,因為這兒有長生泉——只有居住在島上的生靈才能找到這泉。

外祖母說這島上第一次有了人的日子,簡直是個天大的節令啊,百獸都高興得撒歡,又唱又跳。島上樹木更綠,花兒也更豔了。它們第一次見到的人是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那個漂亮啊,圓腦殼紅臉蛋,頭髮黑得流油,眼睛亮得像泉。它們圍住他看個不休,說:原來這就是人哪,以前只聽說了,還從來沒見呢。人真好啊。它們問他從哪裡來?為什麼流落到大海中央的這個島上?小男孩張開了嘴巴,露出了又白又小的牙齒。它們趕緊給他長生泉喝。他喝了,感激地看著四周的生靈。野雞用火紅的冠子一下一下撫弄他的頭髮;鴿子輕輕地吻他;小熊發現了他後背上有一處擦傷,就給他塗了綠色的草藥。他的淚水流個不停。生靈們說:看哪,人和我們不同,人會哭呢。大概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吧。你講講吧,講講吧,人從頭講講吧……

<h5>2</h5>

老鷹在天上飛,飛到了雲彩那麼高,往下一看,地上有黑鴉鴉的一大片,就是平原上最大的村子了。它曲折的街巷,又粗又高的老樹,都證明了這個村子有長長的歷史。誰也不記得這個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千八百年?不,那得問老族長。他的鼻子一哼,誰都得老老實實聽著。

千年老村從來都是老族長說了算。他中等個子,大圓臉,身子比石碾還粗,肚子像一口鐵鍋。他手裡端了金子做的水菸袋,穿了綢緞衣裳;身邊什麼時候也不缺使喚人兒,一聲吆喝,點心盒子上來了,茶水上來了;還要為他捶背撓癢、理眼眉的——老族長有個嗜好,沒事了要理眼眉。結果他的眼眉越來越粗,兩眼黑洞洞嚇人。這眼盯誰一下,誰就得渾身篩糠。

老族長一共娶了六房老婆,死了三個,剩下的三個也快了。因為老族長命性大,一般人靠近了,身上的火氣就被他慢慢吸了去。有個通曉八卦的陰陽先生來看過,暗地評議說,那些為老族長捶背撓癢的、攙著他走路的,都被他吸走了火氣。話是這樣講,可還要有人小心地陪伴他,好話哄著他。不這樣不行啊,因為誰都明白,人這一輩子少活幾天不要緊,半死不活就可怕了。老族長折騰起人來花樣多著呢,而且從不自己動手,只要鼻子哼一聲,有人就會替他做得利利索索。族長的威氣盛,村子裡無論有什麼難事,只要經了族長,一切也就結了。有一年本族人從外邊娶來個俊俏媳婦,結果惹下許多麻煩。因為新媳婦見多識廣,根本不把公婆放在眼裡;男人用族長嚇她,她一時發狂就說了句粗話。這話很快傳到了族長耳朵裡,族長鼻子哼了一聲。旁邊的人立刻慌了,小心翼翼問族長怎麼辦。族長說:我不知道!四周的人更慌了,於是連夜商量。按族規,“欺爹欺孃的後人”要剝個渾身精光,然後用細韌的藤條抽個仔細;改過的留下,不服的用麻袋裝了拋海。新派媳婦當然不服,她被脫光了衣服還發蠻力,結果被人按個鐵定,暴打之後直接扔進了海里。

那個新派媳婦實在俊俏,所以她的死在村子裡引起了不少波動。年紀大的嘖嘖不停,說這一下斷了俊苗!年紀輕的就說:怎麼能這麼心狠呢!事後很久他們才收聲斂口,有的還改口說:別以為自己長得俊就無法無天了,自古俊人多了,誰也別想欺天欺祖!

村子裡有兩個老實人,他們五十歲才生了一個男娃。這男娃簡直像個女孩兒,眼睫毛撲撲閃,誰見了都喜歡。老兩口疼愛得沒有辦法,一天到晚守著他。他們給孩子取名“金娃”。金娃長到五六歲上,嘴角和眉頭都增添了一絲威氣,這使他既有女娃之美,又有男兒之剛,簡直是一個從未出現的美少年。村裡人都說他是全村一寶。金娃長到了十二歲已是美名遠揚,連外村人都不惜跑遠路來看他一眼。金娃不光是長得俊美,而且聰明過人,勇力超群:有一回與幾個同伴在林中採果,忽然一條大蟒躥出,一口咬住了一個同伴。那些大孩子都嚇得撒腿跑開,金娃卻一個人跟那毒蟒搏鬥起來,一直鬥到太陽落山,最後帶著一身血水、揹著獲救的同伴一瘸一拐走回村裡。

老族長聽說了,咕噥說:那我得去看看了。兩個老實人知道後歡喜得哭了,說:天哪,怎麼能讓他老人家跑腿,這娃兒該自己送給老人家看看!可是來傳話的人說:那不中,在家裡等吧!就這樣,一家人沒敢挪窩等了五天,老族長還是沒有來。第六天半上午時分,一夥兒人簇擁著老族長來了。其實老族長也不過才六十歲,因為輩分高,全村人都把他看成了老人,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老邁,從十年前的穿戴和言談舉止都很像個老人了。老族長的年紀比這老兩口還要少上幾歲,可是誰都忘記了這一點,就連老兩口自己也一口一個“您老人家”,還上前攙扶他。老族長拄著柺杖,手捋鬍鬚,嘴裡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與別人不同的是,他的褲腳紮了寬幅腿帶子,胸前還繫了一個玉墜兒。

“那孩兒呢?”老族長話音還沒落地,老兩口就慌不迭地叫著金娃。金娃從人空裡擠出來,怯生生地看了老族長一眼,馬上低了頭說一句:“老爺爺……”“哈哈哈哈!”老族長大笑:真是個好娃兒——好娃兒啊。說著上前一步,伸手摸孩子的頭髮、後腦,又捏孩子的肩頭、胳膊、周身上下;最後他還把金娃的嘴巴撥開,看了看他的牙齒。老族長說一句:“真是不孬。”金娃媽的淚水嘩地流了下來。老族長頭使勁往後仰去,說:記住啊,這孩子不孬!

老族長走了。一家人樂壞了。

第三天上,老族長身邊的人傳過一個話來,說老人相中了這娃兒,留你們這兒不放心,要收到自己身邊養活著。老兩口又喜又憂:這娃兒一時離了都心疼,若是好多天離開了,那還了得?想是這樣想,他們心裡都清清楚楚:孩子是走定了。村裡人個個咂嘴:人家怎麼生了這麼大福分的娃兒呀!誰知金娃聽說後立刻搖頭說:“不去不去,俺要上學堂哩!”老兩口拍打膝蓋:“俺娃兒傻不傻呀,老爺爺要了你,你這輩子也就成了,什麼還沒有哩!”金娃只說:“俺不,俺要上學堂哩!”

老兩口一遍遍嚷:“金娃呀金娃,老爺爺只要張了口的,哪有更改之理!你就打譜這輩子去伺候老爺爺吧!”

<h5>3</h5>

族長讓人給金娃家送來一大笸籮面,一個豬頭,五尺土布,然後給金娃洗了身子,換上嶄新的衣服。孩子離家那一刻,老兩口哇一聲哭出來。領人的不高興了,鬆了孩子的手。老兩口趕緊賠不是。

從此以後金娃就是族長的人了。都說老族長這輩子沒有可心的後人,這一下有了。其實老族長有個兒子,如今大了,跟上人去東北做買賣。他是被老族長打跑的——一年上老族長坐在炕上吸菸,聽見隔壁有人哭,一伸頭看見了什麼,提起棍子就把兒子一頓暴打。就這樣,遍體鱗傷的兒子被人領到了東北,一去不歸。老族長端量著金娃,對四周的人說:可惜輩分不對,要不我就收下做了兒子。

金娃一直跟在老族長身後,走哪兒跟哪兒,一離開半步老族長就嚷:我娃!這時金娃就得跑上去,讓他把手牽了。老族長坐在大樹下,金娃就給他理眼眉,理上半個時辰再捏弄腳指頭。老族長閉著眼,呼呼睡過去了;一醒來就把金娃攬到懷裡,伸手撫摸他的身子,說我娃全身的皮兒就像綢緞。

夜間老族長怕冷,要摟著金娃入睡,金娃要翻個身都難了。冬天金娃身上火熱,老族長摟得更緊。天剛黑老族長就要上炕,一覺醒來才是半夜。下半夜老族長滿是精神,坐起來抽菸,吸得煙桿嗞嗞響。這餘下的一截時光主要是逗弄金娃了。金娃下半夜是最困的時辰,老要打瞌睡,老族長就一遍遍扳他的下頜,撓他,又把他放平,蹲在炕上看他赤裸的身子,正過來看反過去看,百看不厭。老族長親他的時候,他被煙臭味兒燻哭了,哀求說:老爺爺你饒了我吧!老族長就發狠地按住他說:不饒!不饒!

老族長夜夜與孩子耍弄,精神頭兒越來越大,兩隻眼火紅鋥亮,鬍子都翹起來了。他讓孩子爬上脊背踩,又讓孩子枕著他的肚子睡覺;一鼓一鼓的肚皮聳得孩子睡不著,他就大笑……金娃千央萬求才被應允回家一次,爹媽見了親不夠。有時他哭著躲閃,爹媽問好娃兒這是咋了?金娃脫了上衣,爹媽一看都流了淚:孩子周身上下都是牙印。他們捂著嘴喊:這個老不死的畜生啊,這個心比蛇蠍還毒的人哪,他怎麼能咬這孩子?金娃說這不是咬——他親我,一用勁兒就這樣了。他說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老兩口兒哭著規勸:好娃兒說得多輕巧啊,你和爹媽都在人家手裡攥著哩。金娃一聲聲哭,爹媽嚇得捂了他的嘴,一遍遍哄他。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結婚之後我終於吃飽了

百戶千燈

神武戰王

張牧之

視野之外

柳明澈

趕海釣魚,熱忱生活

情緒週期

早安,總統大人!

南音音

哥哥,你好壞!

熱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