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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父親</h4>

<h5>1</h5>

從南山歸來的瘦老頭用奇怪的目光瞅我。他大概不信我是他的兒子——正像我也不信他是我的父親一樣。他一刻不停地吸菸,最後又盯了我兩眼才去做活。他是前一天下午回來的,可後來我才知道,前一天的午夜他就踏進這片小果園了——當時他倚到一棵樹上,瞅著小茅屋的後窗,直盯了我們半夜、一個上午。母親在黑夜裡怎樣照料我、外祖母什麼時候睡下,大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天亮了,外祖母最早一個起來給雞餵食,掃院子,忙來忙去;媽媽做早飯;早飯簡單得很:三兩把乾菜、一塊窩窩,還有一把豆子。鼓脹脹的鹽水豆子是我們最好的食物。吃過早飯母親就急匆匆到園藝場打工了。我跟外祖母在茅屋裡結魚網。我們就靠結魚網和採蘑菇掙來一點小錢。父親那天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像要暗中考察一下茅屋裡的生活似的。大概他覺得滿意了,這才悄悄從樹下溜過來。

從此他就走進這個小窩裡來了。

也就從那一天開始,我的恐懼增加了數倍,巨大的不幸也算開了頭。晚上母親摟抱我睡覺——每天我就盼望這個時刻,盼望天黑。我只有在母親懷抱裡才能感到幸福。可是這天晚上我看到母親那麼不安。她躺下來,給我蓋蓋被子——但她不像過去那樣把我摟在身邊。她和衣躺下,一下下拍打我。我盼望著母親的手……午夜即將來臨。那個可怕的人在院裡吸菸。我從窗戶上看到了一明一滅的火頭。他吸了那麼多煙。媽媽一會兒出去了,大概在跟他說話。一會兒媽媽又回來了。我覺得她有著抑制不住的失望。她嘆著氣,重新躺下。院子裡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媽媽伏在窗上看著。院子裡那個瘦削的老頭仍在吸菸。這時已經是午夜了——我看見那個黑乎乎的影子站起來,咔咔地磕了菸斗,接著大步往屋裡走來。他也不怕驚醒了別人的睡眠,“砰”一聲把門開啟,接著徑直走向了西間屋。他走進來,用手摸索著,一下摸在了我的身上。他哼一聲,差不多就是揪著我後背的衣服把我提起來。他說了一句什麼,這聲音低沉而威嚴,不可抗拒。我明白了。

我溜到了外祖母屋裡。

從那以後我就永遠離開了母親的懷抱。

我感到這個瘦削的小老頭是我所見過的最奇怪的人。我明白,我們的茅屋更加不能安生了。

滿臉橫肉的那個傢伙死了之後,小果園裡又來了兩個背槍的人,他們與老駱一塊兒盯視著我們。開始我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這完全是因為父親的緣故。父親只要離開茅屋幾百米遠,就必須向背槍的人報告——他們應允之後他才能走出去。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哪,他幹起活來竟然一刻也不願停歇,把茅屋四周的泥土翻得鬆鬆的,在上面種了向日葵和各種各樣的蔬菜。他還在離茅屋一兩尺遠的地方挖成一道深溝,施上肥,填了鬆土,然後再搭起山藥架子。它們圍在小院四周像一道籬笆,又漂亮又好看,同時又可以有一些收穫。我們的院子本來很小,可他又將其搞成了幾個整整齊齊的菜畦。整個過程像繡花一樣:小心地鬆了土,捏上種子,再細細修築土埂……小院長出了韭菜、幾棵茄子。屋後那一排向日葵長得格外茂盛,黑烏烏的,向日葵稈甚至比我的胳膊還要粗。

總之一切全變了。我想這就是有父親與沒有父親的區別。父親有時候長時間蹲在向日葵下看著它們,好像在為它們鼓勁兒,又像是與之交談。他鐵青著臉一聲不吭,那時連菸斗也不吸。他只要有一點時間就要給向日葵澆水。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變得一片蔥綠,生機盎然。

<h5>2</h5>

剛開始的時候父親被指定在小果園裡勞動,再後來不知為什麼有人又通知我們:他必須到離這兒幾里遠的那個小村去做活。有時候母親讓我跟上父親,說:“你去吧,跟上他,如果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就這樣我成了他的尾巴。那個小村裡的人都不認識父親。他們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他。領頭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這做那,他像一頭最老實的牲口,不停地做。我覺得他一個人乾的活抵得上很多人。我親耳聽見有人議論,說真是大山裡煉出來的啊,真是一隻“穿山甲”啊。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並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兒子。有一個人甚至指著他彎腰曲背的身影對我說:“看見那個老傢伙了嗎?他真能做……”

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澆水。轆轤架在一口土井上,那土井由於長久失修,井壁已經剝空了一大截,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所有人都說那個井不能用了。可是領頭的非讓父親在這口井上幹活不可。父親沒吭一聲,閉著眼睛搖轆轤;當水斗到了井口時,他也閉著眼睛去抓水斗樑子——手搭在上面竟然一絲不差。往下放水斗時他的手輕輕按在轉動的轆轤上,讓其發出動聽的“隆隆”聲。我一直待在一邊看。誰知就在那天下午,只聽“轟隆”一聲,那口井坍塌了。轆轤和水斗一塊兒跌進了井裡。說起來沒人相信——乾瘦的父親竟像猴子一樣靈巧,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開了……所有人都一下圍上去,高聲喊著:“快些挖井,有人埋在裡面了。”他們認為父親肯定完了,而只有我看得清楚——他在最後的關頭跳開了……一些人呼喊著,父親卻在一邊蹲著。他渾身沾滿泥水,臉上木木的。大家喊了一會兒,領頭的發現了父親,先是一驚,接著就破口大罵。他呵斥著去踢父親:“你毀了一口井,毀了轆轤,你賠得起嗎?”那個人怒吼著,父親仍然無聲。再後來那人竟然照著父親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父親擊倒了。他躺在那兒不願爬起。我這時真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是他的孩子。很奇怪,我當時就在那兒站著。我想,打吧,打吧,當你再打一拳的時候我就會衝過去,我會把你的拳頭咬破,咬得你露出骨頭……

父親躺了一會兒就爬起來,再也沒人去理他。他一拐一拐地走開。他的腿可能在跳開那一霎受了重傷。他往回走了,我遠遠地跟在後面。

一路上我盯著他的後背,覺得他那麼瘦小。這就是我的父親嗎?我想叫一聲“爸爸”,但我忍住了。

一回到小果園,就有背槍的人盯著他。

晚飯時,母親把鹹飯糊糊端到父親面前。他喝了一口,像被什麼硌了牙似的,馬上吐了起來,吐了一會兒,就把碗掀翻了。母親一聲不吭,外祖母趕緊收拾飯桌。可是父親突然兩手捂住胸口那兒揉起來。媽媽趕緊問:“怎麼啦?怎麼啦?”她想掀開他的衣衫看一看——就在這時父親一巴掌打在媽媽的手腕上。他打得好重啊,接著他一聲連一聲地喊起來。喊了一會兒,外面有人砰砰敲門;門開了,幾個背槍的人走進來。他們用腳碰一碰父親問:“怎麼啦?”父親不做聲。外祖母說:“他大概是什麼地方傷著了。”那些人哼幾聲就走了。

這天晚上父親一直在喊。外祖母說:“去叫個醫生吧,叫個醫生吧。”離這兒不遠的那個鎮上有個老醫生,幾年前外祖母得病時也叫過他。

天亮前我們把他請來了。老醫生沒有牙齒,說話含糊不清。他仔細地給父親看過,說:“這是當年斷了的肋骨又發作了,就是它們在刺他,一動就刺……”我們立刻明白了父親為什麼會尖聲喊叫。母親臉上的汗水嘩嘩落下,她是急的。她問老醫生怎麼辦?老醫生說沒有辦法,斷掉了的肋骨在他這樣的年紀長得很慢,要躺下好好養息……最後他給父親貼上了碗口大的膏藥。

從那以後父親就沒有好受過,我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好受了。他在床上躺了沒有兩天,就有人吆吆喝喝進來。他們手裡提著繩子——原來因為土井塌陷的事情,他們要來綁走父親——母親苦苦哀求,外祖母也哀求。我嚇得不知怎麼才好。後來不知母親是不是跪下了,反正母親當時顯得很矮小——我隔著窗戶看去,見母親一點一點縮下去、縮下去……她大約是跪下了。那時父親突然像猛虎一樣衝過去。我以為他要幹什麼,跑去一看,見他狠狠扯了母親一把——我竟然沒有注意到母親是跪在地上還是坐在地上——反正父親主動伸開兩手,由那些人把繩子纏在了他的胳膊上。他們用力地煞緊繩子。一個滿臉胡碴的人笑著對勒繩子的年輕人說:“你這小子還少吃了幾年鹹鹽,看我的吧,”說著把手裡的煙塞到嘴角,接過繩子,奇怪地挽了一個花,用另一隻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那個扣,右手的三根指頭勒住繩頭,只輕輕一揪,父親就哎喲哎喲叫起來。他繼續揪,父親繼續叫。母親去扯那個人的衣服,那個人就利落地用後腳把母親蹬了一下。一邊的人都不吭聲。外祖母抱住了母親……就這樣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父親拉走了。

<h5>3</h5>

母親讓我在家裡好好照顧外祖母,然後出門去了。我想去追母親,可母親已經飛快地跑遠了。我害怕外祖母一個人留下會出事,只得聽母親的話。

深夜母親沒有回來,天亮了母親還是沒有回來。第二天外祖母終於讓我出門找她了。我打聽過,知道父親被押到集市上去了。我趕到那兒時,集市上的人已經擁擠不堪;有人胡亂呼喊,一群又一群人圍攏著父親往前走。母親就在這一群人裡跌跌撞撞跟上。

那個夜晚父親被關在鎮子上的一個小草棚裡。半夜看管父親的人睡了,母親就摸進去照看父親。天亮了,她再一個人偷偷溜走。就這樣,他們在一塊兒過了兩天。父親被放開的時候差不多已經不能走路了,母親就扶著他。可怕的是父親解了繩子反而走得更加艱難、更加緩慢了。母親扶他時稍有不慎就會挨他一聲罵,甚至是一頓拳腳。當我在路上迎接他們時,母親已經像父親一樣鼻青臉腫了——母親臉上的傷竟是父親打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誰的父親這樣兇殘,也沒有看到誰的母親這樣溫馴……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一輩子看來都不會弄個明白。那天我想扶父親一把,母親卻不敢讓我挨近他。因為我的手無論沾上哪他都不會滿意。

儘管這樣我還是扶住了父親。

母親一開始不願撒手,後來見我扶得挺好,也就離開了他,在後邊走著。父親咬著牙,發出咯咯聲。他身上真的有一種骨頭相摩的聲音,我懷疑那就是斷掉的肋骨。他身上沒有一點地方是乾淨的,我離他很近,所以能聞到一種血腥味兒和臭味兒。他的頭髮被扯掉了不少,整個頭皮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被血水染過。我覺得可怕極了。

事情糟透了。那時我真盼望這個不幸的、讓我深深懼怕的人快些死去吧——他死了對自己、對全家,都未必是一件壞事……

外祖母在小果園最東邊的那棵大杏樹下坐著,她在等女兒和女婿。我老遠就喊了外祖母一聲,被父親瞪了一眼。他要像老鼠一樣無聲無息地溜進小茅屋。他這一次也許是對的。

當我們挨近茅屋的時候,父親一下子喊了起來——我們全都呆住了——父親千辛萬苦栽種的那一排向日葵不知被誰用刀從半腰一一斬斷……已經開始綻花長籽的向日葵就那麼被砍掉了,茁壯的軀幹滲出了豆粒大的晶瑩,又順著軀幹往下流淌,不停地流淌……我想這肯定是那個背槍人砍的。我問外祖母,外祖母說不是他們——從外面進來一幫人,他們丈量茅屋,硬說這些向日葵種在了公家的土地上。

父親跪著喊叫,伸手撫摸那些向日葵。再後來他抬頭仰望那棵大李子樹,一動不動地望著;接著他的目光又去望天空。我記得天空是碧藍碧藍的,沒有一絲雲彩。父親像老牛一樣昂天叫了幾聲,回家去了。

我們進屋不久,老駱偷偷地溜進來。他從來不理父親,只跟母親說話。他說:“肯定是其他兩個背槍人去告密了,那些壞蛋才來了……”我們知道他是真誠的。母親很感激他,說:“沒有辦法,我們知道你也無能為力……”

老駱只待一會兒就趕緊走開了。他雖然是監視我們的,可他自己也處在另外兩個背槍人的監視之下。他在公開場合從來不敢表露對我們的熱情。我們都知道,有一個老駱是一家人多大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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