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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那一次還告訴我:無論如何,你的脾氣,包括你的長相,都會帶上他的特徵……

這尤其使我懼怕。我發誓將遠遠地離開那些“特徵”。後來,我果然沒有像他那樣黃瘦,也沒有像他那麼暴躁。我覺得自己終於遠遠地離開了他,離開了他的一切……我發誓一輩子也不會走向或走近他一點兒。

我賣力地採蘑菇。當然我們家吃不掉這麼多的蘑菇。到後來,我看見一些獵人到林子裡打獵時路過我們的茅屋,常常要捎走一袋蘑菇。這些蘑菇是母親在空閒時間用紙袋分裝成的。他們每次帶走時都留下了幾枚硬幣。媽媽對我說:

“我們也要過生活……”

“我知道,媽媽……”

“你外祖父留下一點兒家產,我們總算是有一點兒積蓄,不然的話我們早就餓死了。現在還有一點錢,可我們不能一下子把它花光,誰知道以後還有什麼日子啊。”

外祖父及他的一切都讓我神往。說到遺產就更讓我好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問:它屬於我們嗎?

媽媽點頭又搖頭,“本來都屬於我們,可如今都貼上了封條。”

“什麼是‘封條’?就是用鐵條捆住嗎?”

“不,那是一張紙,上面寫了字、蓋了紅色印章。它只要貼在門上,就再也不能開啟那扇門啦。”

原來只是一張薄薄的紙條。我有點不信:

“貼上它就不再屬於我們了嗎?”

“封住了誰也不能動。不知道以後他們會不會交還我們,如果交還,我們就有花不完的錢了……”

後來我發現自己採來的蘑菇變成了酒——父親用賣它的錢買來了白酒。結果酒又讓他變得更加可怕……我再也不願去採蘑菇了。

“還不快去!”父親常常催促母親打酒。

她只好到場部那個小代銷點去了。一會兒她就打來了白酒,這些零裝白酒辣氣刺鼻,勁頭大極了。父親可以連續喝上半碗,有時竟能一口氣喝上一碗;奇怪的是他的臉一點兒也不紅,而是越來越白,白得像紙;他罵起人來也更兇。有一次他喝了酒還胡亂唱歌,唱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歌。我那一次嚇壞了。母親看著他笑,笑出了眼淚。他把母親攬在懷裡,讓母親扶著他在院裡一拐一拐地走。

母親那一次有說不出的高興。她好像壓根就沒有在意父親醜陋的走相。父親一邊走一邊哼,還小聲咳嗽、敘說著什麼。我想得出他在敘說過去。那也許是他在這片林子裡、在南邊大山裡到處奔走的離奇故事,是他最風光的日子。

就這樣,他們倆在院子裡一拐一拐地走。再後來媽媽也哼出了聲音,跟上哼那種不成調子的歌。他們這樣一直走了很久。

那一天父親終於醉倒了。他躺在炕上,呼吸急促。母親用溼手巾在他額頭上擦著,後來又擦他的周身,把他的衣服剝光,只讓他穿一條短褲。我湊近了,於是第一次見到他近乎全裸的身體,天哪,那麼弱小,躺在那兒一點也說不上好看,只是怪可憐人的。那時我覺得奇怪的是,這麼弱小的人會是我的父親,並且還要時不時地對母親和我發兇……我湊到跟前看媽媽擺弄他的身體。我那會兒算仔仔細細地看過了自己的父親。我最後發現他身上佈滿了創傷。我問媽媽:“這就是打仗時留下來的嗎?”

她指著腿上的那一塊傷疤說:“這兒是,這兒被子彈擦傷了。你爸爸是個有福的人,和他一塊兒打過仗的人差不多都受過重傷,比較起來他受的傷簡直不算什麼……”

“那麼這膝蓋上呢?額頭上呢?還有胸脯上的這些……”

媽媽用手去撫摸那些變了顏色的面板,那是一些長長的紫斑。她嘆著氣:

“這都是他開山時留下來的。有一回一個啞炮響了,把你爸爸壓在下面。他們慢慢騰騰往外扒人。人家後來告訴,如果不是有幾個大石塊在下面支著,他早就給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這樣,等大夥兒把他扒出來,他的臉已經變了色,可總還算留住了一口氣。剛開始扒的時候,有人說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麼。他們扒得很慢。後來快扒出來了,總該小心點兒吧,該把石頭搬開,把沙土用手摳掉,別傷了下邊的人哪。可那些兇慣了的傢伙,硬是用鎬頭、用鐵耙子去扒拉石塊,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這個紫斑,這兒一連三個齒痕,都是鐵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該多麼痛。我又去看他膝蓋上那一溜長長的刀印。

“這一下最險,這是一塊飛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點點兒,你爸這條腿就算廢了。”

我仔仔細細看這個裸體。我數了數,大一點的傷疤有四十多處。媽媽告訴我,它們都不是在戰場上留下的,都是在後來,在開山的時候;還有從山區回到平原上以後,被那些背槍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還能活下來。他究竟靠什麼活下來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後來我好像想明白了一點點:也許他就靠全身的那種狂暴勁兒活下來。別人把一切殘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給我和媽媽,甚至是外祖母。這樣他自己就輕鬆了。他是靠這個才活下來的……

<h5>3</h5>

很明顯,從四周不斷圍攏而來的殘忍和暴虐,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不幸正像細菌一樣透過他傳給小茅屋、傳給這裡所有的人。如果這兒沒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將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我真心實意盼望父親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威嚇我說:

“再這樣講要遭雷擊……”

我很害怕。我立刻想起了外祖母在世時講過的一個故事——從那時起,只要打雷下雨,我就有點膽戰心驚。故事說:有一個孩子對長輩不孝,行過虧。有一天下雨,天上的雷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到後來紅色的火球總是在這戶人家的門口滾動,火星都要濺進他們的屋子裡了。老當家立刻明白了什麼,他就把全家人召集起來問:咱家誰做下了壞事?誰做下了虧心事?誰做了,誰就自己到院子裡去吧,不要連累了全家……外祖母說那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行虧的是最小的一個兒子,他虐待過爺爺,罵過老人,和老人一塊兒出去玩時還推擁過,把爺爺跌傷了。小兒子在響雷中嚇得渾身哆嗦,鐵青著臉,就是不敢往院裡走一步。這時全家人都從臉色上知道他做了壞事。雷火一陣猛似一陣,總不能連累全家啊,老當家的急了,就抓起他一下扔到了院子裡。全家人都眼睜睜看著轟隆響起一道閃電,小兒子再也沒有了。

我很久以後想起這個故事都感到害怕。當媽媽威嚇我時,我又想起了它。我再也不敢了。我心裡再也不敢詛咒父親,不敢起那樣的念頭。暴雨天裡,雷聲滾滾時,我總是小聲禱告:原諒我吧,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再也不起那樣的念頭了……

巨雷滾動著,它終於沒有接近我,它大概饒恕了我吧。

可是到了後來我才明白,我心裡的惡念並未驅除,它已經無可救藥。因為那種讓爸爸死去的念頭只是在驚恐中被壓抑了,而它永遠也沒法從根上拔掉,它時不時就要冒出來……但只要他一天活著,我就一天不希望聽到他的呻吟,更不希望他招災。我矛盾,痛苦,有時真不知該可憐他還是該憎恨他。我大概一直在憎恨他。我甚至想象他從我們的小茅屋中變戲法似的一下變得無影無蹤才好——不過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再也不要遭受痛苦了……因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真是太多了,我想不出世上會有任何人遭過他那麼多的磨難,也想不出世上有任何父親會像他那麼兇暴可怕。

有一天我逮了一隻野兔。我是跟園藝場裡的老獵人學會了下繩釦才逮住了這隻兔子的。它雖然個頭很大,但從毛色和眼神上看,它還是一隻剛剛長大的兔子。那會兒它嚇得渾身發抖。我把它關在了一個小籠子裡,餵它白色的菜葉,看它的三瓣小嘴奇妙地活動。我藏在暗處看著:它剛剛咬了一口,又好像想到了什麼,立刻縮到了角落裡。它嚇壞了。我多麼喜歡這隻小動物,晚上睡覺時,睡到半夜,我聽到聲音就起來看一眼。我想看看它是否在沒有人聲的時候偷偷地吃一點兒食物——它有兩天沒吃食物了。很可惜,它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我決定: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就把它放回原野……可是有一天我不在家,回來時看到的是一隻被宰殺的兔子,它在乾土上一動不動。

我哭著大聲追問:這是誰幹的?媽媽往裡間屋指了一下。我立刻閉上了嘴巴。我無聲地哭著。我那一刻恨死了這個兇殘的人。多麼好的一隻小動物,他竟然把它殺了……

他一出門我就大聲質問媽媽:“為什麼,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那樣?”

“他說這隻兔子原來很肥,它什麼也不吃,再養下去只能餓死。眼看著它這樣,不如把它殺了。”

我哽咽著:“我正要把它放掉……”

“孩子,你早該把它放掉。你看看也該知道了,我們家裡的這個人是不會有那樣的善心了。我當時說等你回來,他連聽都不聽……”

媽媽說到這兒,那個凶神惡煞從外邊回來了。他好像看也不願看我,或者是不敢看我——一進門就蹲下來,從衣兜裡掏出一把割煙刀,把那個兔子一點一點剝掉了皮。

我遠遠地逃開了,逃得很遠,一直跑到果園深處,又跑到灌木叢中……我對著那片色彩斑斕的原野,那些數不清的野花兒、雜草和樹木,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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