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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我吧,我是一個罪人。原諒我,以後我永遠也不逮野兔,不逮刺蝟,不逮小鳥……原諒我吧,這是我的罪過。我永遠也不做這樣的傻事和壞事了。”

那一天我直到天完全黑透了還沒有回家。我怕聞見燉兔子肉的氣味。我要遠遠地躲著。我的兩條腿像石頭。如果不是因為害怕,我會在叢林裡過夜。到了半夜,叢林越來越涼,四周一點亮光也沒有。可我還是不願回去,我害怕極了。叢林中響起了哧哧聲,還有各種野物的躥跳聲。我覺得冰涼的蛇就在身上活動,我不敢咳嗽,不敢走動,只緊緊地抱著身子……

那一夜,我從樹隙尋找天上的星光。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它們差不多一塊兒抖動,像嘲笑的眼睛。我從星空上看到了那麼多的神秘,還有說不出的恐懼:那個夜晚我好絕望,好孤單……在那個夜晚我真想不出人這一輩子該做些什麼,該怎麼活下去、怎麼長大……難道真的有個不同於前一天的明天嗎?難道我真的要等待自己一點一點長大,到那個我一輩子也不想去的遠方嗎?遠方是我毫不熟悉毫不明白的地方,我不知那會是多長的路……

這個夜晚我還想到了“死”,想弄明白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外祖母都死了,我為什麼還要活著?我應該跟她去嗎?我又怎麼死呢?我想如果沿著西北方奔跑,跑到海邊那個高高的懸崖上,一閉眼睛,就什麼都完結了……那會兒我才明白一個人真要死去可不那麼容易——如果容易,父親早就這樣做了,他大概是最不願好好活著的人了。我還想到了其他,比如,我如果死了,媽媽會怎樣?她可能再也不會活了。媽媽,我無比愛著的媽媽,我一想到她就哭了。我明白,只為了媽媽我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可是這個夜晚我又觸動了那個禁忌:詛咒父親死去。我流著眼淚,仰著臉,對著滿天的繁星小聲說:就讓他死去吧,我不後悔也不害怕。即便響起了隆隆雷聲,我還是要說……我咕嘟著,戰勝了慌恐。接下的一瞬非常安靜——這樣直到許久,直到身旁響起了一聲聲小小的蹄音。我嚇得緊閉雙眼,兩隻手抓住了沙土。一會兒,好像有什麼溫熱的呼吸掠過了我的臉龐,接著又是輕輕的觸碰,我馬上睜大了眼睛——一對又大又亮的眸子,濃密的睫毛……我差點喊出來。我退開一點,看出這是一隻不大的花鹿,它正毫不慌促地注視著我。我的心跳有些加快。這樣待了片刻,我試著往前一點,然後一下抱住了它的脖頸。我的臉緊緊偎住了它的額頭……

這是怎樣的一個夜晚。這個從不敢想象的奇蹟就是這樣突然降臨的。我的淚水滴到了它的臉上,它卻一動不動。我們就這樣依偎著。

可惜這個時刻只在夢裡,這是我的一個夢:醒來之後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臉上的淚痕……

直到下半夜我才離開林子,慢慢往茅屋走去。輕輕地推開院門,院子裡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我極力在空氣中嗅著什麼,我想嗅到一點酒氣……什麼都沒有。我小心翼翼地爬到自己的炕上。對面屋子裡的那個人輕輕打著呼嚕。我想他一定是吃飽喝足了。黑影裡,那個長久困擾人的迷惑又纏住了我:一個人在遭遇了一場可怕的變故之後,他的那副好心腸難道會完全消失淨盡嗎?哪怕只留下了一丁點兒、只一丁點兒也好……這個夜晚我一直苦苦地想著,最後輕輕發問——問窗上的星星,問我夢中的小鹿……

從那一天之後,林子深處就成了最好的去處。哪怕是夢中能夠與那隻小鹿會合,能夠向它傾訴——我相信它能聽懂我的每一句話,因為我從那雙閃亮的眸子裡看到了一切。當我鬱郁不快的時刻,它就小心地觸動我,親吻我的臉頰——可惜這個夢再也沒有出現。

<h5>4</h5>

父親正尋找一切機會來積累食物和一點點錢。除了打蘑菇的主意之外,他還在屋子四周種上了山藥等。在那小得可憐的一小塊土地上,他栽種了儘可能多的東西。侍弄它們時,他一般不用工具。我差不多沒見他在房前屋後用過鋤頭除草,甚至也不用鐵鍬去翻土。他蹲在那兒,簡直就是用一雙無所不能的手去完成一切。作物旁,哪怕有杏子大的土塊,他也要把它捏得粉碎。土地搞得無比疏鬆,又施了充足的肥料。他提桶澆水,用指甲掐去植物多餘的冒杈。當時無論是果樹還是農田,除蟲的時候都要噴藥,可是隻有父親從不使用農藥。好像他就為了更好地表達對那些害蟲的深仇、對他親手栽培的植物的一腔柔情,才要親手去翦除一樣。他目光尖銳,看到植物枝葉背面藏下的蟲子,立刻用手把它捏死。那怕是最小的蜜蟲也逃不過他的眼,他把它們先一個一個拿在手裡看一看,然後捻爛。他像侍弄一個娃娃那樣撫摸著作物四周的泥土,拍打著,除去雜草,專心地守護。他可以長時間蹲在一棵山藥邊吸菸,一動也不動,把菸灰磕在腳下。這時他的模樣是完全陌生的,讓我一動不動地注視——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他的那副奇怪的神態……

經他的手種出的一切植物都是那麼蓬蓬勃勃,欣欣向榮。他栽種的哪怕是一株兩株地瓜,蔓子也都是又粗又壯黑烏烏的,充滿了汁水,爬向很遠,一直瘋長在陽光下。瓜蔓下面就是一堆鼓脹脹的地瓜。他種的南瓜,瓜藤在茅屋頂上爬,在院牆上爬,在豬圈上面的草棚上爬。媽媽說:“南瓜長在茅屋頂上,會把屋頂弄壞……”他連聽也不聽,只管讓南瓜結出最大的果實。那些南瓜個個長得像金子一樣顏色,用它們做稀飯、蒸了吃,甘甜醇香……

南瓜爬上牆頭的秋天,遠處那個鎮子就要開大會。那些背槍的人在一天黎明又把父親押走了。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起得很早,正在給南瓜除草,來人迎著他就是一聲吆喝。他們一邊一個押上他,母親追上去問了一句什麼,又被呵斥回來。

她哭著說:“你爸爸——他們這回又用繩子綁他了。”

我聽了並不害怕,因為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媽媽說:“過去他們到了地方才用繩子綁他,這一次不知怎麼一來就綁了。”

那一天媽媽吃不下飯,坐臥不安。後來她在屋裡忙了一會兒,沒有心事去上工。又待了一刻,她就急火火往鎮上跑了。

我一個人在家也忐忑不安,覺得這一次真的好像不比往常。後來我也跑出去了……

鎮子上人山人海,原來這兒正逢一個少見的大集市。人真是太多了,在人空裡擁擠,要不停地流汗。我終於看到了一些被繩子拴著的人,由人牽上在人群裡緩緩走著。那麼多的人尾隨著他們,一些小孩子嘴裡一邊咂著野糖,一邊跟上走。

父親也在這些人當中。

“爸爸,爸爸……”我差不多喊出了聲音。我一邊喊一邊找著媽媽。我找不到。

拴了繩子的人直走到了中午時分,才轉回一個臨時圍成的場地,被推到一溜舊桌子上站了。一場的人都在呼喊;桌上的人不止一次被推下來,重重地跌一下。我的眼睛一動不動盯住父親。我親眼見他跌得滿臉是血,跌掉了牙齒……

我眼前直冒金星。再後來,我不知怎麼跌跌撞撞跑回家。我捂著臉躺在炕上。半夜才聽見咚咚的敲門聲,大概是媽媽回來了——我把燈點亮,天哪,媽媽扶進來的正是一身黏土和血痕的爸爸。

就從那天之後,父親就常常躺在炕上了。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身子越來越瘦。可他還是不斷地被喊去做活兒。有時媽媽用草藥往他身上抹,手動得稍微重了點兒,他就呼天號地罵起來。

媽媽說,他又斷了一根肋骨。

斷開的肋骨大概到死也沒有長好。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暴躁。他用鐵條去抽圈裡的豬;媽媽一句話說不好,他一拳就打過來。他幾乎想跟所有的人吵架,於是那些背槍的人就往狠裡揍他。他捱過之後,就在屋裡叫罵,一夜一夜折騰。他差不多把家裡所能砸掉的東西都砸掉了;砸不碎的,就把它們弄得到處都是凹陷。

媽媽的白髮一根接著一根生出……

就這樣,我們全家迎來了最可怕的一天。

那天他又罵起來。他喝了酒,在地上呻吟,不知為什麼就把走近的媽媽打了一下。媽媽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剛喊了幾聲媽媽,他就一抬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那是一個陰雨天,小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變天的時候父親就分外煩躁和痛苦,他一個人罵,罵著走了,做活去了。

媽媽在前幾天炒了一捧杏仁。她說:炒杏仁多香。

她讓我吃。

我出去採蘑菇了。回來的時候,我發現石臼子裡有奇怪的一點粉末,聞了聞,知道媽媽用它砸杏仁了。我看到桌上有一個水碗。媽媽躺在了那兒,蓋著薄薄的被子。她看見了我,伸手撫摸著我的臉、身子,使勁地吻著我。她說:

“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聽話,不要恨爸爸,不要……”

她囑咐了很多類似的話。我覺得這有點奇怪。媽媽一邊說一邊吻我,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把我拍打著,緊緊抱在懷裡。後來她又說:

“孩子,出去玩吧。媽媽要睡一會兒,媽媽要多睡一會兒,媽媽累了,媽媽太累了。”

在那一刻我什麼也沒有想。我注視著媽媽。很久以後我還能記起那一刻的印象。我記得媽媽的臉上有了一層奇怪的白霜似的東西。我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也許只是一個多鐘頭,我聽見到我們家串門的達子嫂和老駱喊起來:

“壞了,壞了,看那,你媽媽吃了東西,吃了東西……”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下。

我那時突然明白了什麼——接著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們用手指著鎮子的方向呼喊,我愣怔了一會兒,向著鎮子跑去。

跑啊跑啊,我變成了一隻飛鳥……就那樣,在那個可怕的白天和晚上,我和醫生,老駱和達子嫂,我們所有的人一起緊緊攥住了媽媽,硬是把她從生死界上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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