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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一連許多天,我的腦海裡都無法驅除“得耳”的影子。對我而言,他好比一個從陰暗的背景中漸漸移到光亮處的角色。關於這個人的故事和傳聞簡直太多了,已經成為整個平原上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無論是在園藝場還是在鄉村集市,都會遇到津津樂道議論“得耳”的人。剔除一些誇張和無法避免的誤傳,凸顯在真實中的這個人實在是有點怪倔了。比起他來,這個“蘇老總”只是一個站在前臺的粗人。

“得耳”身為集團董事長,在兼併了附近幾個村子之後,實際權勢已經覆蓋了方圓幾十裡。這本身就是一個讓人震驚的事實。在當地,對於“得耳”都是交口稱讚的,而且大都發自內心。他是一個善良而多趣的化身。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是蘇老總經辦,這個人名聲不佳,是個令人恐懼的角色。

“得耳”的個人資產已經沒法估算,實際上對公司的全部資產擁有絕對的支配權。而且他與公司的關係有些奇特,比如那一片高階別墅既是他的,又是公司的辦公總部,這就必須以高額租金累計。他自己的主要居所卻是另一處別墅,那是十分可笑的一個建築群:遠看既像現代樓閣又像老式碉堡。據說蘇老總來到公司後別出心裁,為其請來一個退役的“防務專家”幫忙,在別墅地下設計了一個堡壘工事,其糧彈貯備足可以在圍困狀態下獨自堅守一年。

現在的確是蘇老總君臨一切了。

兼併村子是發生在蘇老總上任之後的事,其實從半年前就在醞釀運作。附近村子是平原上最貧困的,幾個村子的一千餘戶人家中,竟有三百多戶出外打工、二百多人做了流浪漢。這些人中每年都有下落不明者,他們是因各種緣故倒在旅途上的,再也不能還鄉了。這些人有的是光棍漢,有的則遺下了故鄉的妻子兒女。許多村子已經沒有了村頭。

經過一段時間的協商,上邊傳下準信兒:這幾個村子歸公司統一領導,從此也是這個集團的一員了。

蘇老總在接收鄰近村莊的大會上有過精彩的“施政演說”。

那一天幾個村子的人都集中在一個大廣場上——蘇老總說你們這幾個村子真是窩囊到了極點,革命勝利這麼多年了,連個像樣的大禮堂都沒有。沒辦法,就湊合著在野地裡開個大會吧!

其實這個大廣場一直是幾個村子集會、上演戲劇和電影的地方,有砌了石牆的大土臺子,臺側立有高高的木杆,可以懸掛會標、擱置橫樑、懸汽燈電燈之類,誰也沒有覺得它簡陋,甚至還認為它又體面又氣派呢!蘇老總竟然把它叫成“野地”,這使村子裡的人有些沮喪。大家不眨眼地看著臺上端坐的這個人物:留了光滑的背頭,穿了寬鬆長袖衣服,佈扣子,黑色千層底鞋——一色的地主打扮。當時都以為這個人就是聲名遠揚的“得耳”,後來才知道是新頭兒蘇老總。

村裡人差不多都忽略了旁邊坐的另外幾個幹部,他們分別是當地的鎮長、市裡來指導工作的一串帶“長”字的人……村裡人個個知道,這些人都是“牛腚上的蒼蠅——瞎哄哄”,頂事的、能給村子施展魔法的,今後只看這位公司的頭兒了。人家既然能把自己的村子變為“總公司”、“集團”,也就有辦法把這幾個村子從裡往外變個樣兒。這會兒,“希望”像五彩雲氣一樣,籠罩在臺上的這個人頭頂上。

開會時,市裡和鎮上的人說了幾句讓人記不清的渾話,然後就是蘇老總講話了。他一開口全場鴉雀無聲,他的話村裡人字字句句都記得。

“……咱這些村子從今以後就是‘集團’轄區了。共同富裕嘛,一村帶一村,全國都這麼帶,全國都富!我就不信拔不了窮根!”說到這兒他狠狠一拍桌子,“不過咱也得醜話說在前頭,治村也等於帶兵打仗,總得有個章法。你是人,我以禮相待;你是頭犟驢,我這裡有根棍子哩!你以為我是大善人老‘得耳’嗎?我這人脾氣不好,只有一條,講理!老少爺們聽好了,咱今後這麼著,聽話行正道的,有的是香餑餑吃;想耍蠻的,收收野性倒也不晚,嗯,我的話先撂在這兒了……”

他旁邊的幾個頭頭腦腦笑眯眯的,領頭鼓掌。臺下的人也跟著鼓掌,雖然心裡不太明白今後會怎樣,當時也還是起勁拍手。

開過這個會,村裡人明白的只有一點:不能做“犟驢”,人家蘇老總手裡捏著棍棒呢。

很快,全村的人都到“招工處”報名了,無論年老體弱或身強力壯,也不分男女,都有工作給,有工資拿。老人笑咧了嘴,年輕人穿上了新衣服,一群群擁到報名地。可到了那裡才知道,負責登記的全是“集團—總公司”的人,他們一個個態度蠻橫得很。

“總公司”把幾個村子的大小生計分為“工業”、“農業”、“第三產業”,所謂報名就是個人與公司簽約,做工的要按定額拿錢——而大多數人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田裡去,去搞種地養豬養雞這類“農業”和“第三產業”;再不就是到工廠作坊裡去做一些粗活。不過如今的名稱變了,頭兒也換了。而且頭兒下邊還有頭兒,一層比一層管得嚴厲。

村裡人終於明白過來:更苦更難的日子來了。

那些穿公安服裝、被“總公司”統一領導的“治安保衛大隊”身攜警棍在街上溜達,老人孩子,包括雞狗鵝鴨,見了他們都要趕緊躲開。這些執法者,還有大多數部門的負責人,一般都由原公司的人充當。這就使後來兼併進來的村子進一步明白:如今是全村給另一個村子打工來了啊!

村子因為離火車路近,所以多年來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就一直在打火車的主意。他們瞅準了火車在這兒停留三兩分鐘的機會,竟做成了很多事情。幾乎半數以上的人家都有一輛小架子車,車上擺放了汽水瓜子之類,一旦火車停穩,就從車窗上做交易。做這活路得眼疾手快——必須在車子啟動前把錢取回。

如果有臨時停下的煤車和其他貨車,有人就在深夜裡對付它。結果半年時間有十餘人被逮,還有一個壯年漢子被當場擊斃。

儘管如此,那來來去去的火車還是非常誘人。人們知道它會一直這麼跑來跑去,誰也阻擋不住。他們更知道它會給小村扔下什麼、帶走什麼。

這十幾年裡,有二三十個姑娘和媳婦隨著送吃食的架子車,摸透了這個龐然大物的脾性,有的竟先先後後爬進車裡,隨它走上一程又一程。她們把架子車扔了,一扔扔上半天、一天,毫無牽掛。過了許久許久,從相反方向駛來的火車一停,她們又三三兩兩跳下來,嚷著:“俺坐過了站哩!”

“坐過了站”的婦女越來越多。後來都明白,她們是去車上找“戴金戒指的男人”——據說這樣的男人身上灑了香水,抽著外國煙,手持“嘟嘟響的小機器”,個個出手大方。

有的姑娘上了車,不是隨上一站兩站,而是永遠不再下車——她們隨火車走向了天邊,從此村裡人再也不知她們的死活。

<h5>2</h5>

屠宰手包亮在“總公司”肉聯廠做工,只老婆一個人在農場幹。農場的活兒時松時緊,到了收穫時節,連包亮和兒子包學忠也要到田裡去忙。

包家種了麥子——他們的麥田包裹在更大的一片麥田中間。因為“總公司”有規定:為便於機械操作,莊稼的種植時間、品種,一概由上邊說了算;只有管理是承包者的責任。連年大旱,一提到“水”字就愁煞了人。澆水要由承包戶租用機井,按小時付錢。因為井常常抽乾,所以有時付了錢再排隊,等上許多天也不來水。麥子打蔫了,人急得揪頭髮。

包家的鄰地是另一個村子的,那時他們尚未劃歸“總公司”。這家人姓殷,都叫他們“老殷家”:一個孤老頭、一個二十多歲的閨女、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兒;小男孩上學,餘下時間也來田裡,所以常常一家三口都在地裡忙。孤老頭子平時不吭一聲,兩眼渾濁、發灰,看人時眼珠都不動一下,包家就送他外號“死羊眼”。他的女兒出挑得不錯,只是有些黑,但眉眼俊美,一條大辮子順著後背搭到臀部。她平時也像父親那樣一聲不吭。包亮聽到“死羊眼”喚女兒“小腸(常)”,心想一個女孩兒叫什麼“小腸”,怪極。不過那時候包亮不是後來,苦日子磨掉了僅有的一點幽默心情。只是到了許久以後,他還認為這名字是怪極——“小腸”,他琢磨著,“哼?怪!呸!”他一個人修土埂時,一聽到對面的地裡這樣喊叫就往地上吐一口。

包亮心裡是罵蘇老總呢。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從不對人說起。這個傢伙橫行霸道,連保鏢都一個比一個壞。有一天夜裡包亮起早去圈裡捆豬,摸黑到了后街。他是幫本家嬸子做這活兒的,因為她男人去年在煤礦出了事,兒子又小,有事都是他幫她做。他剛要拍門,就聽到屋裡有屏氣聲、壓低了的呼叫聲。他覺得頭上湧滿了血,兩手握得出水。他聽得清清楚楚:本家嬸子正在哀求別人放開她,那人說話嗡嗡響,是蘇老總手下的人……嬸子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死了男人不到半年,頭髮全白了。包亮習慣地摸摸身上,沒帶殺豬刀。其實帶了他也不敢使。他對蘇老總又恨又怕。他只得大聲拍門,喊著:“捆豬的來了……”

包亮在“總公司”宰豬,出牛馬力,掙最低薪。車間頭兒下了讒言,說他三番五次偷走豬下水。蘇老總手下的人已經讓人捎了口信,從上個月算起,薪水再壓百分之二十,以觀後效。包亮去找蘇老總求饒,還未走近辦公室,就被“治安”人員生擒——因為包亮慌忙中忘了洗手,滿手是血,而且腰上還別了殺豬刀……怎麼解釋也沒用,跪也沒用。那真不是人能熬得下的折騰啊,包亮被吊在樑上,直打得皮開肉綻。直到第三天,蘇老總聽說了才親自來看了看,踢幾腳說:“諒你也不敢。”就這樣,包亮又回到了宰豬場。

可是那一次刀子給沒收了。包亮不得不重新找人打製了一把刀。

他在田裡苦做,心裡恨著蘇老總。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洩,轉身一看“死羊眼”在看他,就罵起來。

“死羊眼”愣怔怔地看他,對突然出口的惡罵大惑不解。

包亮一邊罵一邊尋找緣由,這會兒想起了去年殷家那個瘦瘦的大頭娃娃踩倒了這邊幾棵莊稼,就罵:“狗日的東西,賤!賤!踩我的莊稼!”

殷老頭背過身去幹活,不搭理他。

“狗日的東西……”包亮又罵。

不知什麼時候“小腸”來了,手拿一把小鋤子,叫包亮一聲“大叔”,說:“遠親不如近鄰,俺也沒招惹大叔……”

包亮正罵“狗日”,一抬頭閉了嘴巴。他鼻子亂吭,低頭做活,一伸手,把地壟上一棵帶刺的藤子連根揪起。

這是一個上午,包亮事後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剛剛動手擔肥的時候,就聽見有汽車在響——他看見一輛鋥亮鋥亮的瓦藍色轎車很費力地從田間小路上駛來……“媽的,蘇老總?”他敢說以前在“總公司”大院見過這車。

“死羊眼”老殷、“小腸”,都呆呆地看著爬過來的藍色“大鱉蟲”。

包亮心裡撲撲跳,不知出了什麼禍患。他咬著牙等。

車門一響,出來一個穿西裝的大肚子。包亮認出是“公關部”主任潘新財。“潘主任……”包亮啞著嗓子喊。

潘新財在地頭吸菸,東看西看,不吱一聲。

包亮奔過去,弓腰點頭:“主任哪,怎麼下了這樣髒氣地方……”潘新財手指關節上的大金戒指有些炫目,撇撇嘴:“下來看看苗情,集團領導吩咐……那邊地上是誰?鄰村?嗯,好哎。那個妞兒?”包亮趕緊小聲介紹一番。

潘新財向殷家父女擺手:“過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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