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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藏了哩!為什麼?風聲不對哩!只等時辰一到,下了藥便是……”

老健臉色由紅轉成鐵青,鼻子裡發出“哞”的一聲,像老牛一樣,眼都瞪出來了。跟包小聲對在他耳朵上說起來,聲音漸大,我們都聽得清了:“……三先生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他從‘二里外’回來,就在紙上寫了——我還以為是藥方呢,誰知道那是一張什麼啊。這不,幾天沒過穿制服的就來了,問這問那。老人只一句話:那小夥子不是上吊死的。來人問:繩子從脖子上剛解哩,這怎麼講?老先生不語。隔一天集團保衛部的人也來了,吹鬍子瞪眼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啊,你可真敢說!老人不語。後來那些人就在屋裡亂搜,幸虧老人事前把兩味大藥藏了。”

老健拍腿:“這是逼得咱往絕路上撞啊!咱可不想這樣!”他轉臉看看老冬子,咕噥:“老夥計啊你快些好起來吧,好起來咱一起幹點大事。你如今這麼躺著像個小媳婦,以前哩?一頭豹子!你是豹子,葦子是瘦狼,哥兒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打從大葦塘那一仗過去咱們再沒提過钁頭搬弄過鐵傢什,今後嘛,也就難說了……”

小白皺眉。

“四疃八鄉的人可都看咱們的了。咱們村子一動,這一塊兒的村子都會跟上。老夥計快好起來吧,夜裡多長著神兒,多幾個提防。我老健風聲一緊就沒在一個地方睡過覺。還有獨蛋老荒,他該發話讓人值夜……”

小白終於扯了扯老健的衣袖。老健立刻不語。

一天一夜過去,我們都在等一個時辰。可是原來說好三先生一大早就到的,直到太陽昇起樹梢那麼高還沒見人影。老冬子老婆一直站在門口等人。又過了一會兒,老冬子老婆在門外嚷叫:“來了來了!天,這是怎麼了?”

我們都跑到門外,這才看到一個人——是跟包,他揹著人往這邊緩緩走來。我們趕到跟前一看,原來背上的人正是三先生,老人閉著眼,額頭青腫,衣服也撕破了好幾處。老健大聲問著什麼,跟包以手勢制止。

趕緊進屋。一屋的人臉色肅穆。三先生被放到隔壁的床上,仰躺下之後,才讓人看清傷有多重。老人除了臉上的擦傷,還有肩部胸部的紗布包裹,有的地方血已洇出,一條腿也不能動。三先生睜開眼四下瞄瞄,艱難喘息,對跟包說:“煎一刻。衝二味。溫服。防嗝逆。”

幾個人都去了病人的屋子,只有紅臉老健待在三先生身邊。老人閉著眼睛。老健走出來,瞅個工夫問跟包:“到底怎麼回事?不要緊吧?”跟包淚水譁一下流到鼻子兩側:“夜裡闖進先生屋裡幾個黑心人。他們原是要給他留下內傷的,讓老人再也不能出門,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淚。“幸虧先生備有跌打散,要不今個連門都出不了。”“不要緊吧?”“難說,也許養上半月會好,幸虧服了跌打散。”正說著三先生有了聲音,幾個人趕緊跑去,一進門見老人豎起了兩根手指。跟包湊向跟前,幫老人解了一個釦子,然後從貼胸處取出了一白一棕兩個袋子。

這邊的藥已熬過一刻。跟包禱告幾聲,把兩個袋子投在一個瓷碗中,端起藥湯時又貼近了聽了聽,回頭對紅臉老健說:“‘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說:“該不是怕燙吧?”“哪裡,它哪裡會怕。它為有了用場歡喜哩。”老健又問:“‘魄’呢?它這會兒怎樣?”“它從來不吱一聲,它一輩子都不說一句話的。”

滾燙的湯藥衝在那兩個口袋上,竟發出了一股從沒嗅過的異香。

等待湯藥溫涼下來的這一段時間,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來,他老婆對在他耳邊像哄孩子一樣說:“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別嗆著啊,這裡面有寶物哩,喝了就立馬精神頭兒足壯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湯勺喂,後來剩下半碗就直接傾入口中。喝過後想讓他躺下,可他抿著嘴眨巴了幾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來越亮,竟四下裡找起人來。紅臉老健猛一砸手掌說:“老冬子啊,咱在這裡哩,你看不見?”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著淚笑了,罵著粗話,拍打對方的背。

<h5>4</h5>

我只要一閉眼睛,腦海裡就會出現三先生的模樣,他奇怪的眼神,臉上的皺紋,特別是遭遇毒手之後的那個樣子。我幾乎沒聽老人說過幾句完整的話,一種崇敬之情混合著難言的神秘,長時間籠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後來曾去看過老人,發現老人住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樹和椿樹間雜混生,形成黑烏烏一片,遠看只是一個小樹林;走近了,覺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風在盪漾;幾隻老鴉蹲在枝椏上咳嗽,見了來人也不驚慌;更近了,可見小林中有一幢大頂茅屋,旁邊則是更小的一幢,兩幢對角相連;小林四周由竹籬圍起,大白鵝共有三隻,正沿竹籬緩緩走動,見了我們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聽見鵝叫就走出來了,一拍手把我們領進去。

進得裡邊才發現,這幢大頂茅屋敞亮無比,裡面東西甚少,無非一床一桌一地鋪。地鋪光潔可人,上面有疊得十分整齊的行李,跟包說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時他就睡在這裡。原來與小屋對角相連處恰是一道小門,由小門進入即是全部的醫家裝置了:藥味撲鼻,藥碾子,百屜櫥,銅杵銅缽,還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聽見聲音微微睜眼,點了點頭重新閉上。跟包對我們小聲說:“不要緊了,已經能起來打坐了。”然後又領我們走到屋外說:“看到了吧?”我們什麼都看不到,眼前不過是樹和鵝。“有兩個小夥子在林子裡,他們是紅臉老健指派來的,值夜,身上帶了鏢。”我們都覺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問鏢是什麼模樣?跟包說:“說不明白,什麼樣的都有,他們帶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問:“‘攮子’是什麼?”“就是小匕首。”小白噝噝吸一口冷氣。“沒有辦法,這年頭又有了蒙面人,他們半夜行事,辦完就走,誰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受誰指使。老健對值夜的說:不用怕,他們只要敢來,咱就敢一鏢封喉!”跟包一邊比劃一邊說,讓人害怕。我們都說這事最好讓村頭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負責人哪,有事先向上級報告。跟包說:“我看也是,你們問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們對他說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後問村頭老荒怎麼不見了?真的,這些天就沒見這個人!老健馬上罵起了獨蛋:“這傢伙肯定是為了保住最後的一個蛋,他這樣孬我也不計較,怕就怕出了別的事哩!”“會是什麼事?”老健蹲下,捲了一支菸吸上,盯著一個巷口說:

“這幾天集團的人、保衛部的人,一些賊眉鼠眼的東西沒少往村裡竄。還有穿制服的人,叫上這個那個談話……我怕又是走漏了訊息。我找葦子商量,葦子第一個就懷疑他岳父,說與礦區那一撥人來來往往的就他了,再說那個記者溜溜也不會跟他斷了線。我開始還搖頭,說你也太小看他了,他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說親閨女遭了那麼大的事,他也不至於喪這麼大的良心吧!我這樣說,葦子不吭一聲,臉青著,後來才算交了個底:聽他媳婦說,老荒被一些人許了大禮,說事成之後給一輛高階轎車坐呢——還讓她叮囑自己男人,無論別人怎麼鼓動,往後齊夥乾的事兒千萬不要摻和,就在家待著,不然後悔就來不及了!

小白的臉色變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說:“明白了。”

老健問:“你說怎麼辦呢?”

小白咬咬牙關:“沒有別的辦法,看來他們肯定做好了一切準備——到了那一天會封我們的路。如果各村聯絡人不出問題,最好咱們提前行動。這樣算是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點頭:“一點不錯,我也這麼尋思!這是他們逼出的一個法兒了,媽的,等事情過後,不用別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個蛋給他整掉!咱村裡出了這樣的奸人,你做夢能想得到?”

“就這樣辦吧,明天——不,後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轉頭問我:“你說呢?”

我一直在聽。我說沒有別的,只強調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計避免衝突——一旦衝突起來就無法控制了。小白說:“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來。我們有葦子和老冬子,他們會管住這幾個村裡的人,老健交代給他們:誰要耍潑發蠻,就揍誰!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這天晚上,小白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個錄影機,啞著嗓子對我說:“機器找到了,今晚我們看《鎖麟囊》吧——我怕過了今天就忙起來,到時候再也沒有機會看了。我真是想極了,我等不得了。咱們好好看一場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麼緩慢的節奏。一點一點深入和適應。鑼鼓的吵,然後是極大的安靜、安靜……調皮的丫環,純良的院公,最後是她——雍容華貴!鏡頭推近一些,啊,一個如此嬌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蔥白,令人疼憐……我的目光離不開她的眸子、朱唇、纖纖的手。一招一式都牽人情思。安靜,纖毫不亂,法度嚴謹,高古,卻又在二醜們、在丫環的一顰一笑中微微透氣。她——我無法記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認定了這就是小白的結髮之妻、被官商誘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麗質。

正是小白的結髮之妻經歷了那一場登州的大水,被衝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劇情與眼前的小白合而為一。天災,人禍,小白。那該是怎樣的愛恨情仇。

小白一動不動,凝住了一般。他盯著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裡驚歎:是的,她,更有她的藝術,這不是人間所能擁有的。這是天籟,這是從紫藍色天空、從那輪皎月上飄然而至的一個仙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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