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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還從來沒有遇到一個鄉村醫生會像三先生一樣榮耀,在這麼大的一片土地上享有如此崇高的聲譽。他行醫的過程我目睹過幾次,得出的觀感可用八個字概括:印象深刻,不敢恭維。真的,一個奇形怪狀的異人,一個無法對話無法理喻的遺老,一個技藝超凡卻又令人生疑的江湖術士。總之這個人讓我多少有點害怕。可是這一帶的村民卻絕不這樣看,他們不容他人吐露一字不恭,不僅將其看成一個好醫生、一個治病救人的人,而是直接就把他當成了起死回生的聖手、一個半仙之人。大概在方圓幾百裡都流傳了關於他的神奇故事,單聽這些故事,你甚至會近前怯步,憚於見他,因為他整個人都鑲了一道神秘的光圈,你會擔心見面時被這光刺傷。

他與一般意義上的醫生當然大為不同,單是行頭就有些古怪:不提包不背藥箱,而是一直在肩上搭一個土黃色的藥褡子。據上年紀的人說最早的記憶中就是這樣,這才是正經的鄉間醫生呢,過去年代裡過路行醫的老先生人人如此。別看行頭古舊簡單,褡子裡裝的東西也不多,無非是幾把鐵製的小器具,一點膏丸丹散等等。那裡面絕沒有什麼溫度計和血壓表之類,因為那都是花花哨哨的新興物件,只能加重人們對醫術的擔憂。許多老年人對它們的功效將信將疑,有時乾脆斷言:只有不中用的醫生才藉助那樣的機器哩,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脈手”不好。把脈萬能論在這裡是頗有市場的,評判一個醫生手段如何,第一句話就問:“脈手咋樣?”脈手差的,即不可信用,其他一概不再多問。

這裡的鄉村習俗、規則,照樣是以老年人為根據和基準的。比如醫療問題,年輕人的見解並不佔上風。可能是他們身體尚好不太考慮這一類問題吧,對行醫的方法效用等等還未擁有發言權。直到今天,按村裡大多數人的觀點,還是固執地認為西醫不能治病——“西醫不過是使使止藥,西醫怎麼能治病?”有人指問一個剛剛被西醫搶救過來的病人:“他不是被西醫治好的嗎?”他們說:“那不過是止住了。西醫哪能治好病呢?他身上該有什麼病還有什麼病。”有人又以一個開刀手術治癒的人為例:“這人不是西醫救過來的嗎?”他們說:“動刀兒自古就是咱中醫的拿手活計,這算不得西醫。”

相傳三先生與路人同行半里,就能清清楚楚得知對方身上有什麼病。他如果在一戶人家屋外瞅上一會兒,還能預言這一家的“人氣”——氣旺能祛百病,氣衰則五亂滋擾。他認為人身上的氣味是最不可忽視的,就像天氣預報中的雲彩氣霧一樣。有一次一個中年壯漢得了怪病,親疏不辨,動輒妄言,村頭正想捆綁起來送到林泉精神病院,被三先生當街攔住了。他先是端量一會兒,而後取出一根銀針,乘其不備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直刺穴門——剛剛還在狂呼亂叫的病人立刻萎靡。緊接著三先生收回弓步,出掌凌厲,拍擊頻仍,什麼命門、印堂、人中,一一開伐。那壯漢隨著擊打先是一下下搖晃,接著就當街倒地大睡起來,一直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即微笑如常,見人頻頻頷首頗有禮數。還有一個絕不相信中醫的人背生惡疾,痛不欲生,跑了幾次大醫院都說要全麻動刀,還說至少要剜去一大塊背肉。那人平生最怕的就是刀子,於是家裡人只好在他令人恐懼的呻吟聲中出門去尋三先生。三先生當時正好因事路過這裡,身上連褡子都沒帶,看了看病人,哼了一聲。他反身出門,到就近的田裡轉了轉,隨手採了幾味草藥,囑其家人:一半炙成粉面搽用,一半煮水服用,一週為限。七天剛過,病人果然背疾痊癒。

三先生最看重的就是藥材,以他看來,有些名醫手到而病不能除,其主要原因就是藥材不好:或成色不足,或直接就是有名無實——產地不同,藥力實質則大相徑庭。還有一些藥原本就得醫家親自摘取,他人不得代手,因為這其中滿是玄機,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必成虛妄。人們說三先生的奇絕之處,有一多半就來自他的隱秘不宣之藥。比如老冬子遲遲不能治癒,絕不是因為醫術,而是尋藥艱難。有人曾問他那到底是什麼藥?他閉口不答。

當地人叫隨從為“跟包”,意思和秘書差不多——一位跟隨老人多年的“跟包”酒後透露:治老冬子的病必要兩味不可或缺的藥,一味叫“魂”,一味叫“魄”。兩味藥都屬無影無形之物,摘取艱難,非大藥匠而不能為。所以三先生必要親自動手,而且也保不準就能志在必得。

先說“魂”。這需要取藥者徵得家人同意,然後站在即將過世的人床邊,伺機動作。那時節要以心悟而不以目視,全憑一個寸勁兒,將剛剛飄遊離體之魂收入囊中:方法是手持一潔白口袋,於半空捕獲並速速紮緊,然後當場以硃砂點紅。如此,一個“魂”即告採收。據說魂是吱吱有聲的,只是一般耳朵根本無法聽到——它的歡叫或哭泣只有採摘老手才能知道。一般人以為魂在那一刻必要哭泣悲傷,其實不然。魂離開了軀體就等於一個客人離開了常住的寓所,其高興與否完全要看它住得舒服不舒服。有的剛一離開即歡叫不止,有的則戀戀不捨。魂其實是純稚如兒童的,它天真極了,只是和骯髒的皮囊合在一處才變得形形色色。採魂的人要如實相告家人:這一次相助陽間只會積累功德,大有益於來世。所以一般人家都會同意採取。

魂在一個小白口袋裡歡叫著,不時躥動幾下,吱吱叫,又像蟈蟈一樣唱起來。它有時還要逗弄提袋子的人,當他舉起口袋想要聽一下有無動靜時,它先是不吱一聲,而後猛地大哭起來,讓其嚇上一大跳。一般來說,魂剛剛離開軀體還是輕鬆活潑的,它們覺得一切都十分好玩。這些年來魂是不難採的,所以三先生已經積了許多紮好的、上面有硃砂紅點的白口袋。最難的是尋“魄”——它不像魂一樣往上飛揚,而恰恰相反,它的心事太重了,主意太大了,一離開人體總是往下沉、沉,一直沉到地底下去,去那兒待著。它一般於瞬間落地入土,然後慢慢滲入土壤。它會在捱上水流的那一刻飛速漂移,就像乘船一樣。所以在水皮淺的地段要找一個“魄”是非常困難的。

另一個採集的難處在於其他:“魄”離開軀體是必要從腳尖開始的,於是過世者的腳尖指向就成為至關重要的因素。腳尖向上,“魄”即要披散而落,這樣到底從哪裡入地也就難說了。有經驗的老藥匠都知道,除非是上吊的人,不然要準確地挖到一個“魄”是難上加難了。

<h5>2</h5>

三先生四處打聽並叮囑他人:如果聽說哪裡有懸樑自盡的人要速速告知。其實這樣的訊息近年並不少見,四周村子裡每年都有幾個。收集“魄”之難,不僅在於資訊靈通,要在事發當日趕到,以防其沉入深處或借水遊走,更有其他種種因素。三先生感嘆:“我一生收集此物件難則難矣,扳指算來也不計其數,惟在如今,一‘魄’難求!”

有一天跟包匆匆來報,說快也,一個叫“二里外”的村子出事了,昨夜裡才有人那樣自盡了。三先生扳指算算時間,帶上器具急急上路了。

“二里外”是個只有一百多戶的小村,因為靠近另一個大村,在一年前被“兼併”了。這個大村現已照例改名“集團”,村頭兒改名董事長,搞起了各種工企業,於幾年前開始圈佔大片土地——低價租用不成則兼併村落,這樣屬於原村的土地即全部劃歸這個集團。“二里外”成為集團中的一員,所有村民及土地財物統統歸了新的主人。類似的兼併在這一帶經常發生,於是不斷傳出一些驚人的訊息:有人被強逼搬遷新區,可就是繳納不起一筆費用,只好賴在祖傳的小屋中,結果被無名無姓的闖入者暴打致殘;還有的孤苦老漢乾脆服藥自殺。光是半年的時間,三先生就往“二里半”跑了兩次,一次聽說一箇中年婦女上吊了,可是匆忙趕到時才知道已經遲了整整十個小時,“魄”自然是找不到了。另一次倒是及時趕到了現場,但細細勘察出事地點,發現此行仍然無效:死者吊死在中間隔壁的門樑上,其腳尖下垂處除了門檻,還有一塊厚厚的青石。三先生雖然知道機會甚微,也還是耐心地揭開了石板,然後又用一個桃形鐵鏟細細挖掘。果然不出所料,石板下土色如常,什麼跡象都沒有。原本如此,“魄”再多能,怎會穿越硬硬的石板呢?

一路上,跟包咕噥著出事的緣由:想不開的是一個小夥子,二十歲左右,在集團裡看倉庫,好像是因為玩耍耽誤了工作,倉庫丟失了什麼東西,遂造成這個可怕的結局。真是玩物喪志啊,老大不小一個男人了,那麼喜歡貓,養了不止一隻,養得又肥又大。“人家不讓帶貓上班,他就偷著揣去。嘿唉,連吃飯都一個碗,噁心!”三先生聽著,只不吭聲。據說這個老人最大的癖好也是養貓,一輩子就是因為太喜歡貓了,連老婆都沒娶。跟包一路上許多時間都在譴責貓的罪過,後來沒聽到一聲回應,才把嘴巴收住。三先生見他不說話了,就回頭瞥瞥。跟包立刻說:“他是害怕怪罪下來,再加上被人打了一頓,就在半夜偷偷吊在倉庫前邊不遠的一棵歪脖子樹上了。”

跟包後來對人說,當時老先生聽了這句話以後,眉頭一直鎖著,步子快得追不上,一會兒就到了那個集團所在地了。

“集團的人不讓靠近,不管是穿制服的還是什麼別的人,誰也不讓到出事地點去。誰要是不聽勸告硬是往前擠,就咔嚓一棍打過來……”跟包的描述那一天的場景,十分興奮。

他說由於和三先生在一塊兒,這就完全不同了。為什麼?就因為這當中有人認出了背褡子的人,接著又抱拳又作揖的,知道老人是取一味藥來了。他們不光是將二人從一群咋咋呼呼的村裡人中間拉出,還由一個保安模樣的手扯著手領到那棵歪脖子樹下。那人指指點點,取了一根粉筆,在地上描了一個圓圈。可是三先生並沒有開挖,像過去一樣,如果有可能的話,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不幸的死者。老人要在死者面前站上好一會兒,咕噥一些別人聽不明白的話。那個保衛說這回可不行,這回得請示一下。保衛找地方打電話去了,半天才轉回來:“看就看吧,領導說瞅上一眼就行了,外面家屬正鬧哩。”

三先生那天可不是瞅了一眼。他看得太細了。最後走出來,走到那棵歪脖子樹下,看著那個粉筆畫上的圓圈,搖搖頭。跟包催他快些挖吧,他還是搖頭。“怎麼了?”“咱白跑了一趟,下邊什麼都沒有。”“不挖咋就知道?”三先生小聲對在跟包耳邊說:“這孩子是被人打死的,他給移在了這棵歪脖子樹下。”跟包將信將疑,還是從老人手裡取過桃形鏟挖起來。一直挖下了一尺多深——通常只要五寸即可——什麼痕跡都沒有。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咱走吧。”

有一個巧嘴滑舌的鄉頭兒曾以三先生取“魄”之難為例,大談這一圍遭治理之好、生活之美:“想想看吧,咱這地方什麼多了?電視機多了,小汽車多了,樓房多了!什麼少了?冤死的人少了,上吊的人少了——不信問問三先生去,他這一年裡硬是弄不到一個‘魄’!這有事實為證哩,這可不是胡吹著玩的吧?嗯哼?”跟包告訴了三先生,三先生搖頭:

“那是因為水泥地多了。”

的確,有許多次急匆匆趕去,最後還是無功而返,都因為死者垂掛之處恰好是水泥地面——“魄”根本不可能穿破堅硬的水泥。

三先生的跟包只要一有機會就嚷嚷,像是在當眾做出一個重大宣示:“現在的人哪,又自私又懶惰,都到了最後光景了,也不在乎多跑那幾步吧?跑到一個有土的地方多好,那時候再拴繩子什麼的也不晚哪!”周圍的人聽多了,總算知道了他的意圖,都說:幹什麼想什麼,這傢伙說得多少在理呢。

大約在跟包胡嚷了一陣之後,真的有個人在自家門口的野地上吊死了:清晨起來,許多人都看到一個男人直挺挺地掛在那兒。

這個人一直在外地打工,半年後揣了一筆錢回家,發現老婆跑了。這就是村裡人知道的全部故事。這個人平時悶聲不響,誰也不清楚更多的緣故,直到等來這個結局。那一天大夥把人移走,太陽已升到了樹梢那麼高,跟包領來三先生說:“該動手了。”

三先生用一把桃形鏟把周邊浮土和雜草除掉,在大約七寸半徑的圓周內由外往裡開挖,動作小心謹慎到極點。跟包蹲在旁邊,呼吸都停止了。挖出了一個小小的孤島時,三先生開始輕輕撥動:一層黑如墨炭的泥土,狀似棗核,厚二寸許,大如童掌。他一點點將其從中剝離開來,再緩緩移至桃形鏟上,取過一旁的深棕色布袋,一抬鏟柄傾入。

<h5>3</h5>

紅臉老健特別興奮的是老冬子有救了。我問他肯定能治好嗎?老健笑吟吟吸菸說:“那還不能?藥齊了嘛!”

一連幾天都有人去老冬子家看光景,這讓他的家裡人煩了。老冬子的老婆只信服紅臉老健,說他叔你把這些閒人趕開吧,這樣擁著,老冬子神藥也治不好,你沒聽他從早上起來就打嗝?他過去十來天也不打一個嗝!老健像轟一群麻雀一樣揚手趕那些進門的人,只留下我和小白。有人憤憤說:“他倆怎麼就能待?”老健說:“他們是我的貴客。”

三先生一連三天指揮跟包乾活,自己在另一間屋裡喝茶。老人坐在那兒,眯著眼,若有所思。他的臉上有許多十字形的皺紋,鼻翼下垂,氣息奄奄,給人一種不久於世的感覺。如果有人在一旁看他,只要不開口呼叫,他權當沒人一樣自顧安息。儘管他沒有睜眼,跟包在另一間屋裡做了什麼、做到了哪一節上,他全瞭然於心,一會兒就哼一句:“再加水。”“攪到七八分,撤火。”那邊的人邊應邊忙,突然老冬子皺眉癟嘴,跟包正要去隔壁告訴什麼,老人就大聲喊:“按人中,揉丹田。”跟包回身做了,病人遂平息。

我們一直沒見三先生拿出褡子裡的白色袋子,更沒有深棕色布包。那邊有文火煎了草藥,一連三服服下後,跟包來報告說:老冬子只是睡呢。三先生說:睡吧,睡上一天一夜,睡到磨牙。說完背起褡子要走。老冬子的老婆站在門口挽留,說就這樣了?人還不見睜眼呢。跟包說:睜眼?前些天不是一直大睜著嗎?沒嚇死你?他該閉閉眼養神了!

三先生和跟包走後,我們幾個就回到老冬子床前,發現他正打著呼嚕,胸脯急劇起伏。被子下的人顯得有點瘦弱,老健掀了被子捋著他的胳膊說:“這人過去多壯,腱子肉鼓鼓的,這會兒看看吧,才幾天的工夫就折騰成這樣。咱還能饒了他們?”他說著回頭看我們幾個。老冬子磨起了牙齒,嘴唇也隨之嚅動,口沫一會兒滲出來。小白說:真是的,老先生說得一點不錯。老健說:那是當然了,那怎麼會錯?老冬子老婆問那兩味大藥到底放了沒有?都說沒見。

跟包送三先生走後,復又返回,問了病人一些情況。都回跟包說:磨牙了。然後問:為什麼還不使上那兩味大藥?跟包答:那要等睡上一天一夜有了力氣才行——魂魄一加人就生猛起來,太弱的身子承不住啊!老健問:我怎麼沒見那物件啊?也沒聽見動靜——“你不是說它們會叫喚嗎?”

老健問過之後,我們都盯著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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