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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在這個早晨好像突然發現,柺子四哥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當時心沉了一下……我提醒自己:面前的兄長是一個身帶傷殘、一拐一拐走過了這麼多年的人;老境將至,他再也走不動了……事實上他只想待在這個茅屋裡,領著斑虎,把餘下的一段日子過完。他已經沒有別的奢望,也不再做其他打算——這位童年摯友,這個即將走向老邁的兄長早就捨棄了一切,浮泛的熱情在一生的流浪中全都耗盡了,剩下的只有內心裡的那股堅忍和決意。作為蘆青河兩岸一個有名的流浪漢,他經歷之艱辛曲折,無人能比。這片荒原的一角、慢慢沉陷的土地上,最後的日子裡,人們將會看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屹立著,門前站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他和他的老伴,他們牽著自己的一條狗……

一個時時蹦出的問號就是:眼下和將來,我能為他做些什麼?而在這樣不安和焦慮的日子裡,他卻能夠呼呼安睡——我從來到這兒之後就有了一種恐懼,老覺得茅屋在搖晃,地底在隱隱作響——那種咯吱咯吱的像碾碎了瓷片似的聲音,讓人在半夜醒來感到陣陣顫慄。

四哥告訴,有一天他正站在園子南邊用鐵鍬鏟一條土埂,一群人呼呼跑過來,個個都一臉慌張。問了一下才知道:南邊那兒升起了一股粉紅色的煙霧,這煙霧一開始搖搖晃晃像個草垛子,南風一吹就向西北飄去,田邊的牛來不及放開韁繩,結果一下被嗆倒在地……大夥就沒命地向東北方跑來。四哥說那天他聽著一群人喊叫,手搭眼簾往南望,什麼也看不見。大家說那是風向變了……“它們飄到海上哩。”

浩瀚的大海會消融一切嗎?

這天下午,西鄰園藝場的頭兒差人來找我:有個重要的外商來了,場長想和你一起與對方談極為重要的專案,他們這會兒正在場部招待所裡。

我不知端的,就匆匆趕到了那裡。招待所裡並沒有外國人:原來所謂的外商是個華人,一個肥胖的女人,戴著很大的金屬耳環,濃妝豔抹,塗得很重的青眼圈像剛剛捱過拳頭似的,坐在一夥人中間說說笑笑。有人一旁介紹說,這人已經到內地很久了,一直住在那個海濱小城的賓館裡,說是要為當地投資上千萬美元。這種誘人的事讓小城裡的頭頭兒們高興得不得了,立刻把這個訊息電告了許多部門,結果她走到哪兒都受到了最好的接待,出席沒完沒了的宴請。這真是個奇怪的年頭:有人一聽說外商就瞪大了眼睛,跟這些人說話腰一直弓著。這個女人說要到海邊看一下辦廠地點,於是就來到了園藝場。她提出要和場裡聯合開發一個新專案,結果把園藝場的頭兒一下給迷住了。

女人的助手是個矮矮的男人,穿得非常講究,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那條紫紅色的領帶,有點像傳說中的海妖:深夜出來,伸著長長的紫舌頭……我一看女人和她的男助手,心裡就忍不住要湧出一些奇怪的念頭,想的全是海邊妖怪的事。窗外不斷聽到一些人在喊:“外商來了,外商來了!”大概整個園藝場都知道了這件大事。

場部小招待所只有一個像樣的套間,就留給了胖女人。在小餐廳裡,他們請她品嚐當地特產和最好的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那個著名的葡萄酒城出產的,當然是我們武早的代表作。喝著這樣的酒,胖女人高興起來。她掏出名片分發四周,又遞給我一張。她忘記了這是給我的第三張名片了。胖女人已經醉了,把眼前的一杯酒端起來,非讓我喝掉不可。我說不想再喝了。

“大男人怎麼能說不喝呢?”

一邊的場長用怨怒的目光看著我。胖女人在我的後腦勺那兒戳了一下,我一轉臉,她突然把那杯酒倒在我微微張開的嘴巴里。這種放肆讓我毫無準備,我一點沒有猶豫,噗一下把酒全噴出來,濺了她和男助手一臉。

男助手很尷尬地站起來,咳著,用腳跺了一下地板,弓著腰到衛生間去了。胖女人卻哈哈大笑,鼓著手掌……

下午胖女人要出去看一看,說只有廠址選準了,才能具體坐下來談。“我們要建一個優美的、最大的,海濱企業!”

場長說:“啊呀,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胖女人回頭瞥我一眼。她拍著我和另幾個人的肩膀,抽出一支菸叼在了嘴上,微微點頭說:“這裡還遠遠沒有開發呢。”

男助手說:“好地方,好地方。”

一旁的人站在那兒往這邊看,矮小的男助手就伸出中指和食指,向大家比劃了兩下,不知是什麼意思。

胖女人不時看看路旁圍觀的人,大仰著臉,兩手抱在胸前。我們在蓬蓬草地上走來走去。後來她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片狀的太陽能小計算器,伸出塗了熒光指甲油的食指在上面點來點去,對湊上來的小男人咕噥了幾句。男子頻頻點頭。我很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一會兒她轉過臉,對我咕噥說:“我真擔心這裡的辦事效率……昨天我跟場長講好八點鐘到賓館接我,可是八點十分了車還沒到。這就是內地的情況,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又跟助手講了一些誰也聽不懂的粵語,開心地笑了。接著她又提高聲音說給我和周圍的人聽:“在我們那兒一切都嚴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裡去,已經是七點一刻了。七點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時間,我進去一看,還有三個僱員沒來。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們到底什麼時候能來公司。這窗玻璃只能從裡邊望到外邊,從外面是絕對看不到裡面的——一會兒那幾個姑娘來了,急匆匆的臉也沒洗乾淨,大概是睡過了吧?過了五分鐘我打電話把她們叫到辦公室。她們已經化好了妝——就是說,她們來晚了十分鐘,因為化妝至少還要用去一會兒。我問:‘知道為什麼叫你們來嗎?’她們都搖頭。我說對不起,你們被辭退了。她們一聲不吭,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有一個走了幾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離開了辦公室。”

她把這個故事講完之後,又衝我點點頭。我心裡卻在說:“兇狠的、得意的資產階級!”

外商吃過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給園藝場裡的卻是長久不息的興趣。場長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那上面印著可怕的頭銜,擠滿了密密麻麻一張紙片。場長把名片掖到懷裡,問我:“你注意到了嗎?”

“注意什麼?”

“你猜她有多大年紀了?”

“大概四十歲了吧,頂多四十歲。”

場長伸出一根手指:“錯了,她今年已經五十六了。”

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驚。我得承認這個胖女人保養有方。

場長咂著嘴:“人傢什麼都是隨身帶的,你看到她房間裡的桃子嗎?個頭有多大,像小孩頭一樣。”

我想起她的屋裡有兩三個大桃子,是黃色的。不過這種桃子園藝場裡就有。我想這不過是場招待所的服務員放上的。

“看見了吧,人傢什麼時候喝咖啡,什麼時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規。”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鬥眼小煥——有一次我和鬥眼小煥去看一個傲氣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轉臉就小聲咕噥說:“你瞧這傢伙多胖,找了個外國人——她這樣的非交給鬼子不可。”鬥眼小煥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著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慾總是大得不可思議。那一次他來了靈感,當即寫道:“一個招人愛又招人恨的——冷麵美人……”

剛剛離開的“外商”算不算一個“冷麵美人”呢?我發現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個淺薄鬼,或許還有些放浪。場長在我耳邊像蜂子一樣嗡嗡叫,不停地讚美。我的鼻孔前飄過一陣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剛見胖女人時,她的房間裡好像就有這種氣味——難聞極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個故事講,有一種人是狐狸變的,誰也沒法識破,只有在天氣變化之前,她們身上會散發出陣陣狐臊……有經驗的獵人只憑氣味就能把妖怪猜個八九不離十……我笑了。場長問:“你笑什麼?”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火紅色的狐狸,很胖,跑起來一顛一顛——我剛要開槍,它又變成了一個胖女人,鑽進轎車裡一溜煙走了。”

一邊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說:

“你的夢做得很靈,那胖女人真是狐狸變的。”

這個人接著告訴:那個胖女人的底細他完全瞭解,外經委的人後來才知道,她過去不過是內地一個街道醬油廠的出納員,突然交了好運,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筆遺產。“就是這麼短的時間,她正經端起來了……”

場長對這一切介紹好像充耳不聞,仍然亢奮。他說園藝場眼看沒什麼前途了,這會兒要趕緊轉向,不失時機:“不要說我們了,就是城裡一些大機關也在轉向呢……”說著他仰起臉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礦區賠償的問題,往我跟前湊了湊:

“不知道他們對你們怎麼賠償?我們園藝場目前……”

我聽著。

“我們目前會得到一大筆賠償費,可惜這錢早在上面掛了號,我們實際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兒就不一樣了,你是自己說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我不想談這個話題。我直接問我們與園藝場會有怎樣的合作?他立刻壓低嗓門:“我想咱們一起邀外商建廠……”“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說這個‘外商’像是玩玩的,她並不認真。”場長咕咕噥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h5>2</h5>

場長和我一塊兒走出去。我很想看看這個園藝場如今是怎樣的。我看到一片片蘋果樹雖然長得不太茂盛,但還沒有太大的變化。果林裡靜靜的,北風徐徐吹來。這裡好像一切如舊,但誰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復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窪窪,腳下也出現了長長的地裂。有的果樹已經沉到了水裡——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鐵絲連線起來的葡萄樁扯成了兩截。很明顯,再有不久這裡還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樣,那兒處處黑水,蘆葦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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