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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這是東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幾年不見已變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樓,霓虹燈玻璃幕牆,等等。似曾相識。與我們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這兒是藍天綠水,沙灘潔白。我們那兒煙塵多,乾燥,樹也長不旺。沒辦法,大有大的難處。人一到了東部海濱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這兒可真是虧透了,這真是一輩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內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裡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爛不堪的路面,還有蹲在門前曬太陽的老少,各種按摩屋和髮廊,嗡嗡震耳的高分貝音箱,又恨不得趕緊逃離。如果再到城郊鄉村看一看,隨著離城越來越遠,破敗的陋巷會越來越多。大房小房參差不齊,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象,可一家三代都擠在裡面。許多房子裡甚至沒有幾件木頭傢俱,紅薯和芋頭之類就晾在屋內,細糧裝在泥做的囤子裡。一眼望去,這樣的鄉村在田野上無邊無際。

華麗的海濱城市與頹陋的鄉村離得太近。高大的樓房與低矮的市民小屋離得太近。這使人覺得在此擇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異中畢竟不妙。而我們的那座大城市雖然也有這樣的問題,但因為規模浩瀚,空氣濃濁,一睜眼也望不了多遠,加上街巷過於繁瑣,人們已經無暇釐清了。海邊中小城市可不行,這兒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麼都清清楚楚,所謂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馬上會使人心生疑竇,疑心有人將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錢全搜刮到這裡,在顯眼處蓋了幾條光鮮的大街而已。

紀及因為以前來過不止一次,所以並無多少驚訝。以前我們接受的那個立傳專案,恰好傳主的老家就在這一地區,屬於這個城市管轄的一個鄉村。他的那幾次東部之行糟透了,以至於情緒從未有過的惡劣。結果我們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獨自辦成什麼事兒也許很難,因為他太刻板,太認死理,再加上長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著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會兒我們坐在一輛豪華車中,飛馳在去市政大樓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樹星星點點開放了。這種花只要一開就香氣撲鼻,望一望它火紅的、小燈盞一樣的花束,聞聞那種氣味,無論誰都會高興。往前望去,大路如此開敞,車輛一點都不擁擠,看看天空,則是瓦藍一片。車速在市內竟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馳電掣,真爽,還有某種權威感。我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瞥瞥紀及:這傢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臉上像落了一片陰雲。你到現在都不高興,那麼這輩子高興的機率就寥寥無幾了。沒辦法,好人哪,不過性格決定命運。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副秘書長,叫唐再加。我聽了這個名字就覺得實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持重,矜持有餘。這通常是權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種氣質。整個從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幾乎沒有與我們說上幾句話,無非是一見面說明是某領導派他來接我們,要與我們會談和宴請之類。

一座大樓突兀地出現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偉地踞於城市東郊。多麼大的廣場,廣場正北是高聳的主樓,兩側是副建築。主樓基礎高大得超乎想象,不知由多少層臺階托起,讓人想起布達拉宮或某個國家的總統府——不,就我狹小的視野而言,還從沒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築——它與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聯絡和呼應,獨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樹木,有堆積的假山。特別顯眼的是精雕細刻的花崗岩圍欄,欄內是聳立的晶亮的不鏽鋼旗杆。這片廣場一色由絳紅花崗岩鋪成,所以陽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車子往層層臺階那兒開去時,唐副秘書長嘴巴一努,司機立刻打一下方向盤。原來車子可以直接旋到臺階上。正門前有筆挺的警衛站崗,他們一齊敬禮。

從這座大樓映入眼簾的那一刻就得不斷忍住心中的驚訝,進入大門之後因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飾物,讓人視覺上極難適應。我的眼睛直盯在前頭領路的唐的後腦,那裡有一個沒被頭髮蓋住的禿旋兒,像一個靶心。偶爾瞥了一眼紀及,心裡佩服起來:他永遠是同一個表情。電梯到了,這兒也有警衛人員。打敬禮。十八樓。厚厚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頭。一直盯住靶心,擔心脫靶再也找不到路徑。這座大樓啊,愁死活人,迷宮中的迷宮,如果有哪個盜賊膽敢闖進來,那他算是倒了黴——他連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書長在撥電話,“哦,徐福廳?知道了。”我沒有聽錯,小聲湊在紀及耳邊說: “聽到了?人家徐福在這兒有一個專門的廳!”他無動於衷。

一扇雕花大門,上方門楣赫然刻了三個大字:徐福廳。豔麗的長袍小姐開啟大門,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幾百平米的大廳內還是華燈齊明,一大束直徑足有兩米的鮮花簇團,兩個頭髮梳得溜光鋥亮的男人——不,一角還有兩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兩個男人站起的同時,我發現唐的兩眼射出光束,一臉甜笑。“我們書記,我們部長……”“哦,歡迎!歡迎!”兩個男人只說話,兩腳一動不動,微微伸著手。我們走過去,兩人與我們一一握手。閃光燈不停。“這是最好的古航海專家!最好的寫作家!”唐再加說。紀及不吭一聲,但我忍不住,還是說: “我不是什麼寫作家,只是一名編輯。”“唔,媒體的,”其中的部長接過了話頭,“你們可是上級領導親自派來的啊,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會談開始了。剛開始書記突然問了一句題外話:“兩位專家住在哪裡?”副秘書長回答:“賓館,嬴政賓舍。”書記歪頭看一眼身旁的部長: “還是應該讓專家住到更有特點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溫泉去?嗯?”

部長拍手:“太對了,一點不錯啊,應該住到那裡……”

<h5>2</h5>

新住處是以前某縣的溫泉療養院,一年前經過修繕改造,更名為徐福溫泉。而更早人們只稱呼這裡為“千年湯”,現在也還是這樣叫——據說關於這個溫泉的記載已經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遠揚,直到今天還是周圍幾百裡具有神奇治療作用的一處湯。當地人把溫泉叫做“湯”,沿用了古老的稱謂。聽說以前只是一幢幢簡陋的石屋,鑿出的池子上搭個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縣裡接手經營時還樸素得很,不過是將石屋擴大了而已。這座不大的小山上還有幾處溫泉,有的因為水量太少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所以也就多年沒人理睬。當市裡重新開發這個療養院時,除了將原有的溫泉重點利用之外,對全部山頭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連同整個小山一起規劃,請來南北最有名的設計者,依照山勢和原有景物重新調整佈局,最終形成了囊括整個山頭的極複雜極闊大的一片景區。這片景區目前佔地至少三千餘畝,內有小湖和石林、園藝區等。區內五星級賓館兩處,所有洗浴間全部引入了天然溫泉。

“他們可能就是按想象中的‘三仙山’的樣子建成的吧?”我看著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問紀及。身邊全是十八九二十來歲的服務員,一色標緻,像一個模子裡塑出來似的。

紀及未吱一聲,只顧跟上引導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來過,問了問,他搖搖頭。唐副秘書長把我們領到一個沙盤室,這裡有手持木杆頭戴耳麥的女解說員。沙盤濃縮了整個景區,栩栩如生。“歡迎領導光臨舉世聞名的徐福溫泉!首先讓我為各位領導彙報溫泉的……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曆史的優質天然溫泉,是我國東部馳名中外的療養勝地。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東巡時,曾兩次在此下榻並洗浴——您一會兒可以現場看到‘秦王湯’;秦王派遣偉大的航海家徐福為其尋找長生不老藥,船隊出海時,為了一路得到神的護佑,徐福親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弓弩手入溫泉沐浴。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航海家,後來人就將這裡取名‘徐福溫泉’。”唐副秘書長一直陪在旁邊,我這時忍不住對他說:“徐福率人入溫泉是可能的,率‘五穀’,那是種子啊,水一泡不是要發黴嗎?”唐鼻子裡“嗡”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離開沙盤時,我發現紀及臉上輕鬆了,就問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們怎麼知道?”紀及點頭:“人嘛,只要沒心沒肺,怎麼說都可以。”

我們每個人給安排了一間。這有點浪費,提出合住一間可以了,唐笑著:“不成不成,兩個男的哪能合住一間?咱按國際慣例。”我們只好接受下來。這兒的條件超一流,除了房間設施高檔舒適,還有為不同客人準備的各種服務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費,這在整個溫泉區就像代金券一樣。這些卡花花綠綠,一開始看不明白,而小姐們拿到手裡馬上說得清清楚楚,什麼按摩的玩老虎機的特別保健洗浴的看錶演的……

紀及對姓唐的提出要儘快展開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裡標出的有關徐福景點,比如起航港遺址、徐福秦王會見地、古造船場;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館,看發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有供你們使用的專車,這幾天由部裡一位副部長陪同你們——紀及連說“不用不用”,唐說這不可以啊,主要首長不能陪你們,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領導是一定要陪的,沒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當紀及說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時,唐立刻搖頭:“先不急嘛,下山慌什麼?先休息透了再說!你們在這山上轉幾天最好了,因為這裡就是最重要的一個徐福景點啊!秦始皇來過,徐福在這裡舉行過儀式,洗浴齋戒……”

因為這個溫泉離市區只有三十華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經常來來往往。我發現他們夜間並不離去——有時明明開車回市裡了,可一大早又會出現,原來他們是趕回來過夜的。後來我才知道,唐作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書長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斷陪一撥撥客人來這裡,有時一個晚上要陪五六幫客人用餐。哪裡的客人都有,京滬,海南島,東洋西洋;四五個大鼻子女人在景區內來來往往非常惹眼,原以為是客人,經人介紹才知道她們也是這裡的工作人員。“你們如果夜裡去歌廳,就會碰上她們。”服務員說。原來她們是唱歌的,是景區專門僱用的,“全市就這裡有外國歌手,原來市區還有兩個,她們嫌收入少,最後也到這裡來了。”服務員是一個小夥子,平時悶聲不響,後來熟悉了,領班的不在跟前就與我們搭訕,快言快語。他剃了板寸頭,穿了深藍色小立領制服,戴白手套,閉上嘴巴像一個嚴厲的保鏢。他與我們說話時,腰上的對講機裡咕咕噥噥,他並不接答;有時候卻要抓起來回應,用語極為簡練:“明白”,“是”,“好,一定。”我們發現他與其他服務員不一樣,從穿戴到氣質風貌都有不同,最後才知道這是景區內一小部分“特勤”——為特殊的區域和客人所備,並隨時聽從特勤部的排程。他們這部分人職責複雜多樣,為重點客人出門提供日常警衛,臨時接受其他任務;最特別的一項工作就是應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專門陪護。類似的特勤全區大約有二十幾個,男女各佔一半。有一次走廊裡過來一個氣宇軒昂的女子,個頭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視,邁著貓步,到不遠處的一個客房跟前按鈴。門開了,出來一個花白鬍子老頭,咕咕噥噥將其領入。老頭是亞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務員小聲介紹。

陪同我們的副部長讓服務員來請我們,說你們的夜生活太單調了,不聽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溫泉,今天破破例吧——洗個“徐福湯”!我看看紀及,他點點頭。

我們被一個小夥子領到了一個長廊裡,廊上有許多指示牌,上面標有去某個景點或會所的路徑。原來長廊連線著一個個通路和入口,只要進入這個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綴滿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兒站了兩排髮髻高挽的姑娘,她們見了來客一齊鞠躬問安。我看了一眼紀及,見他臉色木著往前,牙關緊咬。前邊是一道木格推拉門,人剛走到近前它就自動開啟,一縷淡淡的白汽飄出;前邊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門,這道門由一個穿木屐的小夥子拉開。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現在眼前,白汽,濃濃的硫磺味。到處是咯噔咯噔的木屐聲,但濃濃的水汽掩去了他們的身影。小夥子幫我們寬衣,準備洗浴用品。我和紀及下到水中。先在淺淺的池邊坐一會兒,適應一下水溫。微弱的燈光下,我想看一下紀及赤裸的身體——我一直擔心他過於瘦弱的身體——這時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氣地把我的手撥開了。

我們滑入池子,開始向中間移動。這片水面只有我們兩個人。四周靜極了,啪嗒啪嗒的滴水聲十分清晰。我閉上眼睛時,想到了小時候的河水。不過那時的水是涼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涼的。我們一群頑皮的孩子直到深秋還要到河裡海里洗澡,邊洗邊捉魚和蟹子。四周又響起木屐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細密。我睜大了眼睛:天啊,燈光好像在一瞬間明亮了許多,就像變戲法似的,池子四面站了一溜兒少女,她們只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那些少女就從水池四面一齊入水。最後一眼記得:她們入水的姿勢漂亮極了。

我和紀及毫不猶豫地從池中出來。

穿木屐的小夥子試圖過來阻攔我們:“這,二位先生,這個池子就是這樣,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紀及嚴厲地說:“對不起,我們不是徐福。”

<h5>3</h5>

我不得不說,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博物館。紀及因為以前來過,所以他在文物展品面前停留的時間短一點,而我卻一直挪不開步子。我知道這樣看下去,即便有雙倍的時間也看不完,這裡還需要以後從長計議。首先引起我好奇的是一件青銅器:鬲。這是一件罕見的甑鬲合體,內無箅,通體素面,口沿外有折,沿下還有兩道細細的凸形紋。鬲部為三袋足,實足尖並外撇。這應該是嶽石時期遺物,屬公元前1800年至1300年。以此推論,這裡進入青銅器時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從介紹上看,城市轄區方圓七百公里的範圍內,青銅文化遺址即有六十餘處,其中僅一個古城遺址就出土文物四百五十餘件,包括鼎、鬲、簋、盤、尊等,還有編鐘、兵、車馬器等。

我注意到陸續來到博物館的外地人似乎還有不少,而且其中有人邊看邊嘀咕,竟讓我聽到了“秦始皇”和“徐福”等字眼:在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走著一簇人,他們眾星捧月似的擁著一位白鬚老人。他有點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老人拄著柺杖,步履遲緩,眼睛卻極其靈活,東看西看,偶爾盯一下陳列品。顯然他對這一切都瞭然在胸,這時伸出柺杖指著前邊的出土弓弩說:“這就是當年秦始皇東巡射殺大鮫魚所用!”旁邊所有人都高聲“啊”起來,一齊圍上了那張弓弩。

一夥人圍上去時,有一個小夥子向我走來,原來是前幾天熟悉的部裡工作人員。他說:“巧了,藍老也來了,他在這裡和你們會師了!”我聽了心裡一怔,馬上記起這是一所大學的著名秦漢史專家,以前在電視上見過。小夥子急匆匆把我拉到藍老面前,老人眯著眼微笑,“哦哦”兩聲,只說:“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啊!”可我敢肯定地說,他根本就沒在意我是誰、來這兒幹什麼,更沒在意我的職業。小夥子又反身喊來紀及,為他介紹藍老。我發現紀及馬上肅穆起來,兩手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小夥子介紹紀及:“這是我們最有名的古航海專家!”藍老接上說:“哦哦,好,好好!古航海……好!”老人眯著眼,微笑。可是我同樣敢說,他根本就沒弄清面前的人是誰、具體在做什麼,只是隨口應和罷了。這個老頭的應酬功夫絕了。寒暄之後老人點點頭,即隨上一夥人往前走了。紀及站在原地看著,似乎意猶未盡。那張弓弩前仍然有人圍著,他們還不願離去,說:“原來這就是秦始皇東巡用過的啊!原來這就是啊……”

我和紀及也站在了弓弩前。我重複了一遍藍老對這張弓弩的判定,問:“他的根據是什麼?”紀及說:“不知道。”

從博物館出來,正好一群人簇擁著藍老他們離館。陪同我和紀及的小夥子說:“藍老他們也要去徐福出生地考古發掘現場,咱們正巧同路,一起吧?”紀及說:“太好了。”

這時我們才發現館前停了好幾輛車:一輛警車,一輛麵包車,其餘是轎車。當人們把藍老攙到麵包車上時,那輛警車才徐徐開動,後面即跟上轎車和麵包車,最後還是轎車。我們的車子就尾隨了這個小小的車隊。由於有警車開道,市區內大小路口都飛快透過,一會兒就駛向了西北郊。據介紹徐福故里離市區二十五華里,它是一個近海村莊,有三百餘戶,離海岸大約六華里。一路上陪同人員都在介紹情況:這個村子現在不大,歷史上卻是偉大啊!這兒差不多是當時的文化中心之一,不,就是文化中心!想想看吧,有大方士徐福在這兒,天下崇拜者還不要全跑了來啊!我聽著忍不住問:“跑來幹什麼?”“幹什麼?”小夥子驚訝極了,盯著我:“學,學啊……”“學怎樣騙秦始皇嗎?”小夥子點頭又搖頭:“也不全是學這些,他們還要學徐福的學問——他的學問當時全國最大哩……”

我發現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時,一旁的紀及只看著窗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路旁閃過的村子全都一樣:矮小,灰色或棕色,緊緊伏在廣袤的田野上。楊樹的綠正變得深沉,它們挺拔向上,像在守護寧靜的村莊。麥地美極了,暮春的麥地和稀稀的楊樹簡直是絕配。狗簡單地吠叫幾聲,目送大路上的車隊。一兩隻喜鵲立在樹上,尾巴有節奏地翹動。偶爾有嘶叫的警車趕超我們,陪同的小夥子就向我們解釋:“這是執行任務的,可能又有首長來了。”

一個村子旁邊早有一群人在等待。車隊停下,許多人從車上跳下。最後下來的才是藍老,他的白鬍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費力地跟蹤他。我發現無論有多少人圍擁他,無論對方多麼熱情,老人只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個節奏,說:“好啊,好啊,高興啊,真好啊!”我和紀及接著被介紹給迎候的人,原來他們是當地鎮政府負責人,外加幾個當地考古人員。由人引導,我們一起來到了一個被繩子圍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極了,鏟痕像刀切豆腐一樣齊整,這使剖面上的每一點變化都顯露無遺。粗略看去,長方形的坑溝共分兩大層,五小層,最上面第一大層厚約四十公分,分為耕土和近代兩小層;下面為第二大層,厚約兩米,依次分為上中下三層——解說員手持揚聲器出現了,她解釋說最上層為西漢地層,曾出土大量西漢文物;中層為戰國層,可由出土的戰國時期陶片和豆盤等為證;最下層為春秋地層,發現過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村鎮——或乾脆說就是一座小城!為什麼?因為你們可以發現城牆就在這裡,是夯土牆,城南北有好幾百米呢!”陪同的小夥子耐不住性子,直接對我們說起來。紀及不吱一聲,只是看,後來又掏出本子記錄。“你們看,秦始皇當年能不能來這兒呢?”小夥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紀及。

我如實回答:“這怎麼知道?”

“他要找徐福辦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麼大的架子啦!”

我順著小夥子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這也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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