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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每流露出類似的委屈,我都忍不住要深深地同情起來。我想安慰她,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她的淚水在這樣的時刻突然就流出來,我擔心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拍打她的肩膀或遞過一塊手帕之類。謝天謝地,好在沒有出現這樣的場景。

辦公室常來一些年輕人,最多的是大學生們,還有一些社會上的各色閒散人員。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熱情澎湃,談話時常常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進入忘我境界,激動不已。他們管雜誌社裡所有的人都叫“老師”。那些可愛的姑娘把這兒看成了神聖的學術和藝術殿堂,而我們則把她們看成了青春的象徵。我總是很好地、恰如其分地給她們以幫助。我從沒有說過一句與自己身份不符的話。我喜歡她們的熱情、昂揚、不加掩飾的情感流露,但我想自己僅僅是、始終是一個合格的編輯,一家雜誌的工作人員。姑娘們離開時,我與她們招手告別——我不記得曾主動地與她們握過手。可馬光則不然,他一有機會就要抓住一雙雙纖手,而且總要握上很長時間。這在我看來顯然是不夠妥當的。在業餘時間,我總是儘可能地避開這些年輕人,那時候我只願沉浸在老朋友們當中,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裡。如果有哪些更熱情的姑娘和小夥子們找上門來,我也會把他們約到上班時間,約到辦公室裡。這樣,婁萌,馬光,所有的同事都在一塊兒了。我發現自己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謹慎。

另外,我們辦公室的小打字員是一個嘴巴有點歪、但看上去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很多人都願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個藉口,一鑽到裡面就不願出來。聽說前幾年我們的老編輯甚至為她犯了錯誤——同在一個大辦公室裡待著,滿臉鬍子的老編輯卻一封連一封寫信給她。小打字員剛開始搞不明白,還以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列印的稿件,就把它們統統打了出來。結果最後她明白過來已經有些晚了。當然是馬光看得透徹,他立刻就報告了那個石猴似的領導。嚴肅的老人戴上金絲邊眼鏡,把列印得清清楚楚的求愛信一篇一篇看過,邊看邊用紅筆在上面畫線,最後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爾……荒唐之至!”

那個滿臉胡碴的老編輯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處分。

我來到以後,小打字員重提這段往事,淚眼汪汪對我說:“老寧,你知道,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當時我盯著這張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這怎麼能怨他呢?都怨你長得太別緻、太吸引人了,馬光背後就說過:她的小嘴巴多好啊,雖然長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妨礙親吻……當然,我的這個不夠莊重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但是說心裡話,我實在是覺得那個老編輯為此而遭受處分有點冤枉,都什麼時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對事業忠心耿耿,如飢似渴地鑽研業務。他是我們整個編輯部裡最討人喜歡的“老小孩兒”。就因為熱愛藝術,就因為葆有一份純潔和熱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飾、忘乎一切地傾吐心中的愛戀。他暫時忘記了怎樣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去判斷一些事物,過於沉溺其中,結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瞭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們的小打字員天真無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領導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當時小姑娘向我訴說時,突然哭了起來。這樣她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齒。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一隻小兔子。她哭著,越哭越厲害,最後竟伏到了我的肩膀上。由於當時絲毫沒有準備及其他,我沒有來得及馬上把肩膀挪開,就那樣讓她倚了大約有三四秒鐘。可就在這可惡的幾秒鐘裡,不巧偏偏就被馬光撞到了!他一推門,先是一怔,然後立刻朝我做個鬼臉,裝出一副心照不宣和大大咧咧的樣子,一抽身走開了。

第二天馬光對我說:“真好,是吧?”

“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到了哪裡?”

我不願解釋,不過心裡清清楚楚,問心無愧。我想這事兒他最終還是會搞明白的。果然,主編並沒有找我談什麼,而且事情很快就過去了。

那個老編輯快到了退休的年齡,他將帶著一絲失落和不甘,還有顯而易見的羞愧離開。一次我們在一起時,不知為什麼他主動談到了這一事件。我儘量給予寬慰。他握緊我的手:

“老寧,你知道,明人不做暗事,我當時並不怕這些信落到別人手裡,不過實實在在講,它只該由一個人來看,我是說,她該自己看呢,列印出來,這算什麼……”

我無言以對。

“我並不指望她能給我回信,也不以為她會愛上我,這已經不是我這樣的老人所能夠追求的事情了……”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寫那麼多呢?”

老人紅著臉:“我忍不住啊!我喜歡她啊!”說著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

“你不怕老伴知道嗎?”

“我不怕。我跟老伴說過這事兒。”

這倒使我吃了一驚:“是嗎?她不跟你吵嗎?”

“她知道我有這個老毛病,但我不壞。她說真想找個人把我閹了……”

我笑出了眼淚。

分手時老編輯又告訴:他心裡不光喜歡那個歪嘴打字員,還喜歡——甚至是更喜歡咱們後來的頭兒——婁萌!說到這兒他搓搓手,又拍打膝蓋:“可我總不能給婁萌寫信吧!那可不一樣—— 一個人哪能愛自己的領導呢?”

<h5>4</h5>

與老編輯談話的那一天心裡很不平靜。我想了許多。是啊,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他們常常被唾棄,被斥責,僅僅是因為他們更容易裸露自己的情感。他們是怎樣的人哪,永遠年輕,永遠不會衰老,永遠像一個兒童那樣天真爛漫,熱愛無邊。實際上他們什麼罪過也沒有。他們不過是不善於隱藏自己而已。

我由此又想到了婁萌。她稍微懂得一點隱藏,因而沒有招致多少非議;可是她的火熱和浪漫在她的周邊、她日常生活的這個雜誌社裡已是飽滿流溢起來。但我們所有人並沒有因此而厭煩,相反卻對其有一種說不出的愛護和疼憐之情。

可憐的老編輯不知扶持了多少人,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與方格稿紙打了一輩子交道,伴著紅墨水和鉛印清樣兒走完一年又一年,直到皺紋密佈。可他最後就這樣不太磊落、不太光彩地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回家去了。我心裡非常難過。

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石猴似的原領導——他現在已是雜誌社的顧問,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當年的那個“老少戀事件”,一提到老編輯,他仍舊憤憤然:“我們什麼人都能要,就是這樣的人不能要!”我見他的口氣很硬,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我將來的麻煩只能出在一個人身上,這就是多嘴多舌的馬光。這傢伙可能是我的剋星也說不定。來雜誌社工作不久,我在洗澡時就見過這個三十多歲的小夥子,這傢伙全身多毛。當時他讓我吃了一驚,我差一點說他是一隻動物。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怪不得這傢伙精力過剩,賊大膽,沒有什麼不敢做也沒有什麼不敢說的。實際上他遠比那個老編輯走得更遠,在那類荒唐事情上無拘無束。可怪就怪在他反而沒事。

我從內心裡憐惜婁萌。可我不知該說什麼,不知該怎樣坦然面對她的眼睛。她從不提那天的事情,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大約過了半年之後,她就交給了我和紀及那個任務:為霍老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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