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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名的‘方奩’!它就在東部平原這兒出土,長方形,有兩個蓋兒,蓋上還有一對裸體男女相對跪坐,而且方奩的四個腿兒就由裸體人形做成——你看古人的思想自由奔放得很,他們竟然在方奩合蓋上鑄起了男女裸體!”

他說從這裡回城時,一定要抽點時間和我一塊兒去看看這件奇物……因為談得興奮,到後來就不想睡了。因為第二天還要趕路,我們不得不在黎明時分強迫自己躺下……

讓人羨慕的是,他只一會兒就發出了細細的鼾聲。可是我後來一直未能入眠。我在想以前所經歷的那些遠行的夜晚。多少年來我一直在平原和山區走來走去,這種沒有盡頭的奔波和行走是從童年時期就開始了的——在那片海灘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在蘆青河兩岸的叢林中,我曾經一直奔走不停;後來我又一個人到了山地,在那些大山的縫隙裡竄來竄去,像一隻野物那樣四處尋食,規避危險,追逐著同伴……最後有幸進入了一所地質學院,這才離開了平原和山地,直到棲身於一座城市—— 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從此我有了嶄新的朋友,有了一個熱乎乎的小窩。很可惜,我總不能在這座城市和這個小窩裡安定下來——彷彿有一個聲音一直在遠方呼喚,它發出了聲聲催促:快啊,快啊,快上路啊!就在它的呼喚聲中,我真的一次次走出那座城市,告別擁擠的人流,走向童年的大山和原野……我發現自己真的越來越不能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必須不停地走、走;我必須用腳板去探求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土地,去尋找去叩問……

可是我在尋找什麼?追逐什麼?

我睡不著,黎明前一直在極力回憶關於奔走、關於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鮮亮的圖片……記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區,清晨,因為一陣衝動,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個山包——至今記得那天帶著一身汗水攀援、驀然抬頭的驚訝:眼前是噴薄欲出的一輪紅日,在晨光裡歡快飛去的一隻蒼鷹,還有兩三隻雲雀在頭頂歡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動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臉,不遠處就是一塊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條銀亮的魚;它倏然遊開一點,晶亮的小眼睛瞥著我,緩緩隱入水草……

窗外的樹葉在風中抖動,各種小蟲子發出了鳴叫。我此刻彷彿身處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園——恍若躺在茅屋裡、蜷在外祖母身旁……那個孩子啊,後來他打著赤腳,腳上滿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後又跑到中年……

黎明前我在輕輕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詩句:

在既往與未來的滔滔合流之中/我總看見一個“我”/

奇蹟般地,孤苦伶仃,到處巡行……

<h5>4</h5>

很多年前,老林場實際上與旁邊的農場是同一個行政單位。如今這裡的林場已經名存實亡,靠近大海的這片沙灘平原上,那些高大的喬木已經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樹木大多樹齡只有五六年的樣子,而且都是木質粗劣的速生楊之類。偶爾能看到一棵柞樹、一棵小葉楊或一棵桑樹。稀稀落落的灌木當中有一兩條水渠,沿著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種楊柳科小喬木,油油的紫褐色讓人看上去心情舒暢。在別處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變得多起來,它們蓬蓬的樹冠,紅褐色的枝條,精巧的松果,讓人一下子覺得這個地方可愛起來。腳下是潔淨的沙子,上面偶爾生出一株鬼針草、一棵千層菊或一株地黃花。酸棗棵多極了,它們常常密得沒法下腳,我只好小心地繞開它們。

與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連的就是農場了,那裡土質略好一點,屬於半沙土,栽種了花生和玉米。現在不是農忙季節,農場和林場裡的人都很鬆閒。我入住的招待所裡有兩三個管理人員,領頭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著眼鏡,衣兜上還插了一支鋼筆。我們經過幾天相處,話就多起來,後來不斷牽涉到老林場幾十年的變遷史……當她知道我來自那個城市之後,好像有點忍不住了:

“當年啊,那些人都是從南南北北來的。我沒讀多少書,可我喜歡這些人。我發現他們都是有大學問的人,幹什麼的都有。我當時在林場裡做會計,從頭至尾經歷下來:把他們迎來,又把他們送走。有人來的時候還活蹦亂跳,走的時候腰也弓了腿也抖了,還有的死在這裡……”

我聽下去。以前呂擎和他母親多次說到過這片林場和農場,好像還提到過一個留守的老校長,一個命運多舛的姓淳于的女人……

“那時候隨他們來的一幫人,其實就是看守,厲害著呢。再加上場裡原來就有一些民兵,把這裡管得牢牢的,就差沒在來人身上綁鎖鏈、沒在場子四周架鐵絲網了。那些文化人大半都是好人、老實人,他們一個個都不願說話,一天到晚就是埋頭幹活,一邊幹活一邊想些心事。文化人心事重啊。你想這還不要給累壞呀?天哪,可憐人!不知他們現在還有誰能活著。有活著的,也該來這個地方看看……有一年上,有個戴眼鏡的就在林子裡走來走去,我想他一準是來找什麼的……如今這裡冷清了,像片老墳地似的。可當年這裡熱鬧……”

她講著講著眼睛一溼,然後再也不說了。

我沒有多問。我知道她想起了什麼難過的事兒。

停了一會兒,老太太主動告訴我:她是想起了一個好孩子——一看到我就想起了他!“那個好孩子來農場的時候也戴著一副小眼鏡,他近視得厲害哩。來的時候才二十多歲,因為年紀輕,髒活累活偏要攤派給他。場裡那個管武裝的人是個狠性子,偏偏就盯上了他,動不動就大聲呵斥,讓他立正,讓他和林場的民兵一塊兒出操。他們倒不是要把他練成一個軍人,是要折騰他。他一跑錯步子,聽錯了口令,那些人就像吆喝牲口一樣把他叫出隊伍,讓他自己上操。那個孩子啊,沒人給他縫補衣裳,好像家裡也沒什麼人了。我看著怪可憐的,就找一些舊衣服給他替換下來,把他的衣服洗好縫好……我女兒常回林場裡歇假,她在外地讀高中,星期天都回來,就幫著年輕人洗衣縫衣,給他疊得平平整整的。她把那些衣服疊好,還用報紙包起來。日子久了,我發現這孩子老要到外面去看上操。可憐的孩子啊,就這麼喜歡上了那個年輕人。我又害怕又高興,知道他們都是好孩子……可我的女兒太小了呀,她那會兒才十七歲呢。”

我擔心這會是一個悲劇。我屏住呼吸聽下去。

“有一天我的女兒跑了,半夜都沒回來。後來我問她哪去了?她不答。有一次我看見她伏在那兒看什麼,見了我趕緊收起來。我知道那是年輕人寫給她的一些字。我想他們夜晚一定是在林子裡說話了。我告訴她:你不要連累那個年輕人,他們要按時歇息,號子一響都得熄燈。當年這裡像管軍營一樣。半夜裡常常聽見拍桌子、呵斥、罵人。我一聽到這些響動就想那個年輕人,擔心有人對他動手動腳的。我懸著心哪,牽掛他就像牽掛自己的兒子。我勸女兒好好讀書,不要再往他們那裡跑——可你知道年輕人一開了頭就停不住。我的痴心孩子後來連學校都不願去了,總在林場裡磨蹭。那個年輕人有時也到我們家來,見了我靦腆得啊,話都說不成句!有一回我叫住他,說孩子不要躲我,大媽不過是想當面告訴你:要自己學會愛惜自己,因為我沒見有人來探望你。要靠自己好好愛惜自己了,你總有熬出頭的一天。好好幹,等你從這裡出去的時候,再回來找大媽,大媽會像對待親生孩子一樣……”

她說到這兒伏下頭,用衣袖揩起了眼睛。

“我那會兒的意思明明白白,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要耽誤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要耽誤你。等以後,等你再大一點兒,身上的案子——我也不知這算不算案子——結了的時候,再做我的女婿……我盤算得挺好,誰知道說了那話沒幾天就出事兒了,他給關起來了……農場把過去的牲口棚拆了,在那裡搭了一個地窨子,裡面又潮又髒,鋪了稻草。小窗小門都鑲了鐵欄,人關在裡面就得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年輕人給關到了地窨子裡。你見過地窨子嗎?”

我點點頭。

“我女兒一天到晚哭,讓我去救救他。我怎麼辦?我又有什麼辦法啊!找誰都沒有用。說起來沒人信,這事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原來是他同屋的人把他給告發了……其實什麼罪也沒有,他不過還在寫寫畫畫,不停地記筆記。原來一個人只要染上了這種毛病也就改不掉了。他把筆記藏在自己被褥底下,同屋裡有好幾個人,不知是哪一個看見了。狠性子畜牲把字紙抄走,沒幾天就把人抓起來了。你看,那個年頭都一塊兒做苦活,都是一樣的罪人,這當中還有人在背後往死裡擠對同夥兒……”

“他可能寫了什麼犯忌的話……”

“誰知他寫了什麼啊!年輕人氣性大,一抓起來就不吃不喝。那些看管他的人可著勁兒折騰。他們往他臉上吐唾沫,揪他的頭髮,他受不了這個侮辱,絕食了。我早些知道就會去勸勸他,勸他吃飯吧,招了吧。後來什麼都晚了。他死在了地窨子裡。場裡派人去通知他的家裡人,好幾天過去了也沒人管。原來他家裡人也不要他了。我可憐他,覺得他算半個自家孩子!是我給他換上了乾淨衣服……”

老人哭成了淚人,邊哭邊說:

“你不知道,我的女兒現在比你大,還沒找下婆家。她忘不了那個年輕人啊。她這會兒就在那個學校裡教書。她這一輩子也苦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孩子……”

兩天之後,老人引我去看了那個年輕人的墳。

一座小小的墳頭,墳尖上還壓著被雨水洗白了的一束草紙。墳堆緊靠著一棵赤松。那赤松長得蔫蔫的,枝葉往下垂著,好像也在悲悼。

離開老人時我問:這一帶還有哪些人知道當年林場和農場裡的事?那個留守的老校長還在嗎?

老人想了想:“那就是肖筠了……他當年也在農場裡,如今早就不做什麼事了,沒回城,就住在老林場裡,和兒子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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