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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我去林場尋那個老校長,有人就把我引到一位中等個子、長得虎實實的汽車司機跟前說:“找你爸呢!”聽招待所的老太太說,老校長有兩兒一女,這是他最小的一個孩子,其餘兩個都住在城裡。老校長退休以後,城裡孩子屢次接他去住,他都拒絕了。他要和這個開汽車的小兒子住在一塊兒……這會兒小夥子端量著我,長時間沒有做聲。我覺得這是一個內向的青年,其精神氣質在體力勞動者當中並不多見。他好像不太耐煩,聲音低低地問:

“你認識我爸嗎?”

“不認識。經別人介紹,想見一下老人。”

他馬上淡淡應一句:“他現在很忙,誰也不見。”說完就站起來,想撇下我走開。

我有些急,告訴他:“我這麼遠來,就是為了找那些當年在老林場勞動過的人,我認識的很多朋友,他們的親人都在這兒幹過——請你幫我一下吧!”

他聽到這裡咂了一下嘴,仰臉去看遠處……他好像想了一會兒,這才說:“那你去找他吧。不過我可不知道他願不願見你……”

我來到了一座小磚房子跟前。陳舊的磚房離那些集體宿舍還有一段距離,差不多是孤零零地矗在了一片槐林裡。這片槐樹林遠遠看去黑乎乎的,很密。小房子四周堆放了一些幹樹枝,一些很多年前就放在那兒、已經被雨水洗得發黑的爛木頭。旁邊拴了一條狗,它老遠就向我叫起來,小夥子喊了幾句,它才合上嘴巴。

磚房分成四間,最西邊一間是老校長的屋子,裡面是一個小書房。我進去時,老校長正在兒子的喊聲裡摘下眼鏡。我發現他多少有點慌促地把桌上的什麼東西收到了抽屜裡,然後才轉身站起。握手時,我看到他那雙眼珠有點發灰,鼻樑上有一道被眼鏡壓上的痕跡;滿頭雪白的短髮茬,襯著一張極清瘦的臉膛。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褪色的中山裝,褲線筆直,褲腳稍短,潔淨的白線襪從皮鞋口上露出來。他把我讓到一張藤椅上,然後才坐下來。我說明了來意,他點點頭,嘴裡機械地應著“哦哦、哦”。

老校長的名字叫肖筠。在呂擎家裡,他的母親不止一次談起一個叫“肖筠”的人!是的,此刻我面前就坐著這位活生生的見證者,他當年曾與那些人朝夕相處,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向他講著呂擎父母、這一家人……看得出他很激動,站起又坐下,解開了上衣釦子,不停地撫摸那件舊毛衣……他發出一陣長長的感慨:“那時候啊,那時候我們都身強力壯,正是做事情的年紀呀,可惜什麼都不能做!呂擎父母去了另一個地方,我們就來了這片林子裡。我們種花生地瓜,種高粱玉米,管林子,還試著養柞蠶。時間一晃就到了現在,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是回了城也做不成什麼事情了。這個地方才是我最難忘的啊!好多人埋在了這裡,我得留下陪陪他們……這樣我早晨散步時就能看他們一眼,走在田邊地頭,當年的情景一幕一幕閃過一遍。當年的老友在哪兒吸過煙,在哪兒做過活,在哪兒吵過架,都能一一想起來……”

我想起招待所那個老太太講的悲慘故事,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個年輕人。

肖筠皺著眉頭一聲不吭,許久才抬起頭說:“這都是一些老故事了,老故事講得多了讓人心煩。有人煩,恨不得大家馬上忘掉這些故事才好——所以我就不斷地記下來;只要活著,我就專心做這一件事了……”

<h5>2</h5>

“那個年輕人叫路雨。也許這名字不太吉利,一路上總是飄潑大雨,就把人給淋壞了……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二歲!有時候我想,人哪,這輩子做個平庸的人是不是更好?比如路雨,從小就聰明過人,十幾歲那名聲就被人傳來傳去。他還有個哥哥,也和他差不多……這個愛幻想的孩子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連父母都感到驚奇。他小小年紀就寫出了許多奇怪的句子,高中剛畢業就出版了一本書,然後調到了一家雜誌社……這孩子一雙大眼亮晶晶的,大家都喜歡他,誇他寵他,由著他的性子來。他少年得志,人越來越任性,當然會得罪一些人。後來風聲一緊,他的麻煩也就來了。就這樣,最後他不得不和我們走到一塊兒,給趕到這個角落裡。在這兒他是最小的一個,大家都喜歡他,聽他說說笑笑……

“就是這麼一個孩子,我到現在還能記起他的大腦殼,黑乎乎的頭髮貼在腦殼上,長了一雙大眼睛,戴著近視眼鏡。他有一段突然不願戴眼鏡了,那雙眼睛就顯得格外大格外黑。後來我才知道,那會兒他正和一個姑娘談戀愛呢。兩個年輕人一有時間就要待在一起,深夜了還在林子裡相會。他把農場的作息制度、一些嚴厲的規定,全拋到了腦後。過了一段時間,風聲越來越緊,我們這些人簡直變成了囚犯。有一回場裡跑了一個人,於是從那時起熄燈號一吹誰也不能出門了。場里民兵早就盯上了他,幾次去林子裡逮人,呵斥了不知多少次,他仍然不能改掉在林子裡亂跑的毛病。後來那些人把他逮回來就關禁閉,還脫下衣服羞辱他。有一次民兵頭兒牽來一頭母牛,對剛逮到的路雨說:不是性急嗎?那就爬爬母牛吧。他們推推搡搡,扭他踢他,還拿來一個木凳子,讓他站在上面爬牛。他死也不肯,他們就把他架起來往牛身上推、撞。他劇烈反抗,只一會兒就渾身是傷了。那些傢伙折磨起人來特別有精神,非要他爬牛不可。當時都知道他受了傷,聽他嚎著,不知道腳踝骨被牛蹄傷那麼重,更不知道是骨折。只聽他沒好聲地喊,腳和腿馬上腫起來,連路也不能走了。就這樣還有人說他是裝的,想逃避勞動。後來他一連幾天疼得呼天號地,這才被允許抬他去鎮子上。到了醫院一看才大吃一驚:必須截肢。我們急了,又連夜把他抬到了縣城。醫生看了,結論一樣,說要馬上截肢……我們跟去的人都哭了。他那時剛剛二十多歲,還是一個孩子啊。我記得那天夜裡下了雨,窗上的鐵欄杆被雨打得啪啪響,他木呆呆地看著我們幾個,兩眼一眨不眨。”

老人嘆一口氣,看看窗外:“就在施行截肢手術的前一天夜裡,他自殺了。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是寫給那個姑娘的……”他去摸寫字檯的抽屜,捧出一沓紙頁:

“我現在沒事了就在紙上寫寫畫畫,隨手記下一些。我是念著那些朋友,想得心疼,就一筆一筆記下來。這樣舒服一些。我到林子裡走一趟,到田埂上走一趟,回來就把一路想起的事情寫一遍。我知道人老了,用這種方法與一些老友談談心。我不停地寫,就等於不停地交談,只有這樣心裡才好受一些。那些事情啊,就在眼前一遍遍閃過來閃過去。有時真想大哭一場才好,可是早就沒有眼淚了。我年紀大了,早就哭不出了……剛才你聽的那個故事,也記在這沓紙裡了。那孩子,就埋在了林場,每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老太太的女兒比我去墳地還早。你沒見那個女孩子,她現在像六十歲的人……”

老人要和我一塊兒到田埂上走一走,到林子裡走一走。

<h5>3</h5>

我們行走的路線就是老人每天都要踏一遍的小路和田埂。

穿過一片花生棵,來到一片稀稀落落的玉米地。老人指指田壟:“那個時候我們種的玉米比這個要好,為什麼?就因為種地的人都是一些有學問的人,他們把做文章的那股勁兒又用到種莊稼上了。儘管他們沒有力氣,一開始也不懂怎麼做,可就是做得用心、賣力,像繡花一樣侍弄這片地。這些人一旦學會了使鋤頭用鐮刀,同樣是好樣的。就這樣在野地上讓太陽烤,一烤一天,一個個黑蒼蒼的,躬著腰,四周老鄉見了都說:好傢伙,真能做!那些農場的監工負責看管我們,每人要按時作思想彙報。那些人給我們一一起了外號,有時候不跟我們叫名字,就直接喊那些外號……”

肖筠看著前邊的田壟:“送來強制勞動的一個人叫楚圖,當時是哲學所的——因為頭有點禿,腦殼也就顯得大一些,他們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大頭寶’,見了他老遠就喊:‘大頭寶,過來!’老楚當年五十多歲,正是好時候。他種玉米,兩手提水,力氣很大,可以一手提一箇中號水桶!”

楚圖這個名字我是熟悉的,我在校時讀過他的著作。

老人嘆息:“楚圖是個有名的哲學家,本不該來農場,因為他起碼有一個‘文管小組’的頭兒護著啊,那人姓霍……”

“霍聞海?”

“是他!那還是很早以前的事,霍聞海那夥人進城還沒有幾年。他們當年根據上邊一些人的要求,要把一些部門‘抓在手上’,由外行轉為內行。霍聞海愛好哲學,寫了一些小冊子、一些粗淺的讀物。他聽說了楚圖,就讓他給看一看。楚圖看過了,提了些意見,霍聞海索性請對方改一遍。這時候他已經是文化小組的主要成員了,楚圖不得不接下這些苦差事。後來這些文稿一篇連一篇在報上連載了,並在一份雜誌上全文發表,發表時又加了‘編者按’。那時候正號召工農兵學哲學、全民普及哲學——霍聞海生逢其時,很快出了五六個小冊子,不久這些小冊子又合到一起,成為一部厚厚的精裝本。這其實全是楚圖的勞動,是不得已的苦役。霍聞海的名聲越來越大,漸漸名高位重,心裡感激的就是楚圖。所以最初楚圖受到衝擊時,有幾次都被這人暗中保了下來。後來形勢越來越嚴峻,不久老楚也給打發到農場來了……”

“他當時多大年紀了?”

“五十多一點。他來到這裡他才知道,原來這裡會集了那麼多人,他們早就被趕來了。這裡的所謂‘書籍’就是一些批判材料,還有讓大家背得爛熟的幾本小書,等等。楚圖有一個認死理的毛病,在我們這夥人當中是最喜歡辯論的,這可能也是哲學家的特徵。那些看押他的人有時候為一點事情與他頂起嘴來,他就不停地與人家辯論,對方就罵他‘臭大頭寶’。有一次他們開他的鬥爭會,楚圖在會上舌戰嘍囉,讓他們好不氣惱。那天在會上他正講得慷慨激昂,有人手裡拿著一個什麼東西從身後轉過去,冷不防給他塞到了嘴裡。楚圖沒有防備,吐出一看原來是一塊乾硬的狗屎……他受不了有人當眾如此侮辱,就病倒了。最後楚圖剛剛能夠支撐著走出來,那些人又把他派到深耕地上去了,那是最苦最累的活兒。他們發現他腦殼大,身體好,力氣也大,就讓他拉犁,還故意把牲口卸在旁邊,說牲口累了。他的肩膀都磨破了,繩子勒進了肉裡……

“有一個絡腮鬍子的人非常粗魯,他手裡握著一杆舊式的馬鞭子,說這是他爺爺那一輩傳過來的,是給大地主趕車時用的。他常常搖著鞭子喊:‘萬惡的舊社會啊!’他是教給我們做活的,實際是上邊派來盯視我們的。他有一回問楚圖:‘離開老婆這麼久了,想不想?’老楚說: ‘人非草木,豈能不想?’絡腮鬍子說:‘你想她,就沒帶個照片在身上?’老楚很天真,就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來。絡腮鬍子一把搶過去,一邊端量一邊躥跳,還比比畫畫說了許多侮辱的話。老楚氣得臉色發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大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剛要過去,他就一頭栽到了地上。我們又喊又叫,好不容易才讓他睜開了眼。可是他嘴裡堆滿了白沫,已經說不成話了,一隻手也不能動了……我們把他抬到了那個鎮上醫院。醫院那時候只提倡‘一根銀針一把草’,結果多少天過去,湯藥和針刺輪換不停,楚圖只好了一點點。他的臉上有了一塊塊燒灸的紫斑,嘴巴還是歪,不過到底算是能吐一些字了。”

“這是中風吧?”

“是中風。幸虧不是最嚴重的一次……那個絡腮鬍子不光沒受到絲毫懲處,還照樣領我們幹活。他嘲笑病後的楚圖說:‘什麼階級說什麼話兒,你老要說一些反動的話兒,嘴巴還能不歪?’他的妻子領了孩子來看他,這得有霍聞海的特別關照才成。不久老楚又病了一場,有人說還是姓霍的網開一面,專門讓人來把楚圖拉走了。他是最早回城的一個,可是人也殘廢了,一半身子不會動了。後半截日月就是那個賢慧妻子侍候他。他當年只有五十三歲,本來事業和身體正處在最好的時候,卻遭了這麼一場大劫……他的兒子現在就住在城裡,去年還來農場看過我,來的時候交給我一個油布包,開啟一看,原來是寫得歪歪扭扭的半部書稿——這是楚圖在臥床不起的那兩年裡用左手寫下來的。他的思維已經不太清晰,有些話顯然不可理解,可是當他頭腦清醒的時候,有一些話還是可以看得懂……手稿上的字有許多根本沒法辨認。想想看,一個學者到了這個樣子,已經朝不保夕了,還在掛記自己的著作……”

我想到了呂擎的父親,還有靳揚,想到了臉色蒼黑的紀及。這是同一個家族,同屬一個特殊的家族……

“有一天我正看著這些手稿,楚圖的愛人突然趕來了。她已經變成了一個老太太,滿頭白髮,只有那對眼睛還像當年我見過的那樣。她一進門就把手稿取到手裡,再也不願放下。我說:‘留下吧,我想把它看完。’她說:‘肖校長,我不是不捨得,我是害怕……’我問怕什麼?她說:‘我怕讓別人取走。’我這才知道她為什麼突兀地出現在這裡。我向她保證不會讓任何人取走,不會讓它離開我的手邊。她還是堅持說:‘我也知道不會,不過我還是不放心。你還是交給我好嗎?’我還能怎樣?就只得還給她了。她就把這些手稿仔仔細細包好,揣在衣服裡面,摟抱著離開了……後來我去她家裡一次,這才知道那是楚圖留下的惟一的寶貴遺物。她正在整理那個油布包裡的東西,因為霍聞海建議某出版社出版,還要親自為它作序。我等著讀那半部寫得歪歪扭扭的、像天書一樣晦澀的哲學著作。”

老校長眼睛有些潮溼。我們倆站起來。

走上田埂。不冷不熱的秋風穿過玉米田,拍響了它的葉子。長長的玉米葉像一把把刀劍似的垂在那兒。

“我平時都是一個人走在這裡。田野裡很靜,我可以做白日夢,夢見楚圖就在這玉米地裡走,聽他把玉米葉子碰得刷刷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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