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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老校長肖筠一直在記著那本老林場筆記。我看了一下,只見厚厚的一沓都由深深淺淺的墨水寫滿,由於太用力,筆跡都凹進了紙面。“當年老林場裡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沒幾個。我如果不記下來,再過幾年誰還知道這裡的事情……一筆一筆記下親眼看到的、聽到的。年輕人會覺得這些故事太老,上年紀的人早就煩了。可我還是要記下來,我死之前就幹這一件事了。”他撫摸著它,一會兒又放進抽屜裡。望著老人那雙淡灰色的眼珠,我心裡一陣感動。我知道他做的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戰勝遺忘。可怕的遺忘症啊,它是那麼迅速地大面積地擴散和感染,其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黑色的幕布下重新播種苦難。我深深敬重肖筠這一類人的原因,就是他們深知這一奧秘,正無比堅韌地做下去。還有紀及,那個臉色蒼黑的傢伙在不停地追究和思索,印證和查詢,四處開掘,其目的是相同的。所有這些人都不會勞而無功,他們是遺忘的對手,微弱而強大的對手。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片林子為何如此快地衰敗?農場又怎能這麼迅速地損毀?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為缺少人手荒疏管理嗎?因為大自然的乖戾不測嗎?真正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我為一片綠野、一片田園的行將消亡而心痛。

我曾向一個剪樹的老林工尋求答案,老人說:“林子裡的樹剛剛長粗長壯了一點,立刻就有人來砍,砍樹的多,栽樹的少,再加上天旱,費心費力栽上幾棵也不願活。老天爺是個小氣鬼,這裡打我記事起就沒這樣旱過。”

“砍樹和大旱,後者不好辦,可是砍樹林場總會管吧?”

老人搖頭:“嘿嘿,年輕人哪,我這把年紀了,咱體會著可不是那麼回事。依我看天旱倒還不是最難辦的事,千方百計澆水、找耐旱的樹木啊草啊栽上也行,再說老天還沒壞到滴水不落的地步。難的是咱這地方遇到了一些什麼人——我眼看著這幾十年一撥又一撥人過去了,哪一撥都不是從心裡愛樹的人。奇怪啊,你別聽他們嘴上說得多麼好聽,骨子裡一個個都是恨樹的人!你可能聽了覺得這是誇張哩,其實說白了就是這麼回事!他們恨樹,恨綠油油的東西!你回想打小到現在看過的一些地方吧,什麼在一天少似一天?樹哩!早先咱這裡的大樹啊,兩個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楊樹大橡樹啊,渠邊田頭地角上、房前屋後,一片又一片,如今早就沒有了。不光是鄉下,就是城裡——我的親戚住在城裡,他們也說老城邊的那些大樹都被人弄光了。有人用各種法兒折騰,殺樹,修路蓋樓,沒事了也要殺伐,反正早晚弄光了也就舒心了。你別看有人也往城裡移大樹,往自家院子裡移大樹,那是一時性起,他們歸總是不愛樹的。我從來沒遇到像這一撥人這麼不愛樹的,他們走到哪裡,哪裡的樹就得完蛋。他們進城,城裡的樹要完,來到鄉下野外,鄉下野外的樹要完。所以啊,我到了一個地方看人怎麼樣,主要是看樹——只要一個地方樹多樹大,到處綠油油的,那麼你就放心吧,這個地方的人不壞,起碼管事的人不算壞。對樹對人其實是一個理兒,你見過發了狠殺樹的傢伙會對人好?那些有本事的人、有意思的人、好人,早晚都得被他們一個一個全收拾完了,就像一棵一棵伐樹一樣,這是不會錯的老理兒……”

我一直用心聽著。我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簡明的道理。我承認一個樸素的老林工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問題的本質。有人恨樹木恨綠色,完全像恨人,恨最有意義最有意思的那一類人——他們要將其一棵一棵砍伐,這是一種本能?是的,他們不愛樹,也不愛人,他們是魔鬼。魔鬼在大地上游蕩,藏在我們中間,還藏在我們自己心裡!我們一生都將因為驅魔而痛苦……我忍住了什麼,又問老人:

“那麼農場呢?為什麼莊稼成了這個樣子?”

“農場也沒有少施肥料,幹活的人比過去也少不了多少。天旱了什麼法子也沒有。沒樹少草的,天就越來越旱了。我聽說雨雪跟著大樹走,哪裡的大樹多,哪裡的雨雪也多——有人說正是因為雨雪多樹才越長越多、越長越大啊!其實錯了,全錯了!他們從根上是說反了,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敢肯定不是那麼回事兒!老天爺是實打實地偏向樹木的,老天爺一見哪裡大樹茂盛也就高興了,一高興就會打發手下的雨神去澆水,澆十遍百遍也不嫌累。大樹仰臉看天,跟老天爺打個照面,兩邊都高興哩!這聽起來是迷信,其實呢,不會錯的,這是上年紀的人才有的體會;人如果沒上年紀,又不會細心去想事記事,你給他說了,他不光不信,還要嘲笑你哩!但願你這年輕人可不要這樣。”

我連忙說:“不不,我完全同意您的話。”

“農場離開了林場也就離開了雨水,再也不會興旺了。在十幾年前它可是另一個模樣,林子密得不透風,農場的莊稼也黑烏烏,玉米結的棒子那麼大個兒。來這裡做活的人個個心事重,也個個守紀律,做起活來像繡花兒。苦命人肯下力啊!如今,唉,那樣的日月過去了,老天爺再也不給你好收成了,樹也不旺,地也不肥,老天爺煩透了……”

我不再問下去。這是個宿命感很強的老人,卻往往一語中的。他只不過揭露出一些事實的真相而已。這些問題其實一直在纏繞著我們,誰都無法迴避。“老天爺煩透了”,這就是老人的結論。我想這片土地也煩透了,因為這片土地經歷了那些悲慘的故事,實在承受不了那麼多苦難和沉重,所以要理所當然地荒蕪——它在用荒蕪去悲悼和懷念,追憶那些逝去的、被折磨致死的人。就是這樣,只有荒蕪才能與一個追憶的時代、一份追憶的心情吻合。

林子裡和渠邊上最旺盛的還是葎草,它全身長滿了倒刺,你走過去,它就會牽住衣袖挽留你。它碰到你的身體,使你感到火辣辣的,好像故意引誘你走進痛苦的回憶。還有百蕊草,長在高高的沙嶺邊緣或草地中,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球形果已經在慢慢生成:它的模樣總讓人覺得有點神秘,像是那些難以歸去的孤魂化成的……我蹲下來久久地看著,撫摸它像核桃紋絡一樣的果殼,聞著它奇怪的香味。

這裡縱橫交織著那麼多土溝和渠道,那些寬一點的水渠還用石頭精心砌過。如今歲月已把它們剝蝕,有的渠段正在坍塌,有的土溝嚴重淤塞……老人告訴:這些巨大的工程都是當年那些苦命人做成的,他們日夜挑燈苦做,汗流浹背,一道長渠要花費多半年的時間,好不容易建成了又派不上用場:上游沒水了。設計這些大渠的人不是什麼水利工程師,而是林場和農場裡的管理人員,他們隨心所欲,好大喜功,只顧指手畫腳,甚至根本不搞測量。現在早就沒人管理這些水利工程了,只任它們長滿荒草:放眼看去,這些石渠真像伸展在大地上的樹葉脈絡,組成了美麗而神秘的圖案。可想而知,它在當時耗盡了多少人的精力,可以說付出了人世間最昂貴的代價……

“當年做活的都是一些從來沒摸過鋤頭和錘子的人,手生得很哩。可就是這些人,當年也要按定量幹。那些身體不好或生了病的人,怎麼也完成不了定量,手忙腳亂一錘子砸在手上,骨節都壞了,再也握不住東西了……有一年秋天發大水,河渠都漲滿了水,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到漲滿的渠汊裡捉魚,鑽到水底扎猛子。他一直迎著水流往上游,遊了一會兒突然就慌慌上岸了,向這邊擺著手大喊。我們知道出事了,趕緊跑過去。老天,原來上游漂過來一具屍體。大夥兒一齊動手把屍體撈上來,立刻驚呆了。有人當場嗚嗚哭起來。他就是一夥的啊,肯定是一失足掉進去了,你想想秋水打著漩兒,猛哩。我離近看了看,那張臉哪,被大水衝得、被魚咬得全變了形,可他只緊緊咬著牙關,好像在最後的那一會兒還在忍著什麼……”老人講到這裡,嫌冷一樣把衣服往一塊兒揪緊,抄起了衣袖蹲下……

<h5>2</h5>

我和肖筠沿著水渠往前走,到了一條橫攔的土路處,他就再也不願往前挪步了。因為水渠要過路,需要地下管道從路基下部穿過,路兩旁都砌了泛水的石槽。他在石槽上坐了,撫摸著石頭,看著遠處……

“當年來這兒的人多極了,幹什麼的都有。有一些人是從外地、從很遠的地方打發來的。這些人有的很孤僻,直到最後分手大家相互也沒有熟悉起來。那些孤僻的人大半是從其他地方轉過來的,編成一個專門的小組,給隔離在林場一角,好像罪行更重一些。有一年上來了一個專門研究古代寶劍和服飾的人。我見過他,那是一個矮矮的小老頭,已經有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好,行動不便,要拄著柺杖才能走路。這樣的人怎麼能勞動?監工就讓他拔草。林子裡有多少草啊,灌木當中長一些草根本就不礙事兒。可他們總要找點活兒給他,就讓他拔草。老人拄著拐走路還費力呢,離開拐一蹲下就要跌倒。有人就給他搞來一個馬紮,讓他坐著幹,還說:‘你這個老頭兒真有福,你看看滿林場的人,哪有你這麼享福的人?’老人‘吭吭’幾聲,表示感謝……

“我們那時都知道來了一個古怪的拔草的老頭,這人在界內很有名。許多人都想去看看他。要知道這些人當中搞什麼專業的都有,大家對研究古代寶劍和服飾都覺得有趣。我接觸過老人,想不到一旦交談起來,他興趣高得讓人吃驚。我明白,那些關門閉戶搞研究的人一旦到了這種地方,長期不再接觸自己的專業,實在是太寂寞了……老人有一次正跟別人談著,被另一個人聽到了,那人立刻呵斥:‘你這個老東西還不閉嘴!你自己的寶劍早廢了,還寶劍個屁!’老人說:‘我們講講古代服飾……’那個人大步流星走過來:‘那我問你,古代人穿不穿褲衩?’老人吞吞吐吐,臉色紅漲。正在他發窘的時候,那個人拍掌大笑:‘哈哈,還什麼大專家哩,鳥!連穿不穿褲頭兒都不知道!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說著走過去,在老人的屁股上猛踹一腳,‘褲頭還是要穿的!’

“老人一頭栽到了地上,臉被一叢酸棗棵刺傷了。當他摸索著爬起時,臉上的血又沾了沙子,梳理齊整的頭髮掛滿了草屑。有人去扶他,幫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擦臉。老人重新坐在馬紮上,咕噥一句:‘士可殺而不可辱也!’

“隔了沒有多少天,我們都聽到了一個壞訊息:那個老人在他的小宿舍裡自殺身亡了……農場林場一連許多天沒人吭聲,大氣也不出。有人把他那天說的話傳開來,於是人們才知道:這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他在這之前沒有受辱嗎?當然有。屈辱積到了一個數兒上,就不想再活下去了……老人死了,場裡通知他的家人、他的單位,都遲遲沒有來人。那時候可能通訊渠道不暢,也可能是他們接到訊息太晚,反正場裡等不及,就動手把他安葬了。我和另一個人被指派給老人挖墓穴。那天我們一聲不吭剷土,想著人這一輩子……我忘不了老人那隻小棺材顫顫抖抖往坑裡放的情景。幾個人把老人埋葬了,還在墳頭旁邊植了一棵橡子樹,那是害怕日子久了風吹土平……想不到葬下老人兩天後他的兒子才從外地趕來——原來孩子剛剛得到訊息。兒子在橡樹那兒大哭,拍打著,最後把埋好的墳頭扒得不成樣子。

“前些年他的兒子帶著媳婦和孩子來了農場一趟。那一天是我領他們找到了老橡樹。他讓我再講講父親在農場裡的一些事,我也講不出多少。我其實知道得並不多,因為當時我們與外地押來的這些人是分開住的——這些人不久又給押到了別處……我不過為老人挖過墳穴……”

肖筠不做聲了。停了一會兒他抬起眼睛看我:“真不容易,如今還有你這樣的年輕人,還能聽這樣的故事。許多人一聽我說這些就要走開……”

我們穿過大片荒蕪的土地,走到了稀稀落落的雜樹林子裡。登上一個沙丘,費力走過沙丘下坡,來到了一些橡子樹下。原來這裡有幾棵蒼老的橡樹,橡樹上有很多紅色的馬蜂。它們在吸吮橡樹分泌的一種甜汁。離這幾棵橡樹二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樹,它矮矮的粗粗的,下邊是一座生滿了荒草的墳頭……我彷彿看到一個老人坐在馬紮上,手持柺杖。起了一陣微風,奇怪的是老橡樹的枝葉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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