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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揚就是這一天遇難的吧?”

“就是這一天。”

“是這一天中午?”

肖筠嘴唇顫抖,把臉轉向一邊。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沉著嗓子講吓去,像是遠處有個魂靈在傾聽:“……靳揚被單獨關起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前一段還時不時放他出來和我們一塊兒做活,到後來就不行了。他和我們一塊兒種地瓜,我們剛剛把地瓜苗種得整整齊齊,他就伸出巴掌,一掌一棵把那些瓜苗全都毀掉了。我們怕場裡管理人員看見,就悄悄把那些拍折的瓜苗換下來。最後我們不得不由一個人專門看管他,防止他做出過火的事情——那樣他們立刻就會把他重新關起來。只要他被單獨囚禁,那就算大難臨頭了,吃不到像樣的食物,還要飢一頓飽一頓。他在屋子裡大小便,弄得臭氣熏天,髒東西沾上一身……那會兒真是慘不忍睹。我們千方百計讓他和我們待在一起,上邊問他怎樣了?我們就說:蠻好的,蠻好的……”

“為什麼不想法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可能。因為他們固執地認為他是裝出來的,他們還巴不得要利用這個做文章呢!其實我們都知道,靳揚的病已經非常嚴重了。生活難以自理,也不能正常參加勞動。他去挑水,挑到半路一屁股坐在那裡,把一桶的水全都澆到了身上,一邊澆一邊笑,眼裡還流著淚。淚水和清水一塊兒在臉上流,頭髮溼蓬蓬的。我們把他拉起來,他怎麼也不幹,就坐在那裡,伸手在泡溼了的泥土上畫著。奇怪的是他到了這時候還能畫出很好的畫——我們給他撫平了,他又在地上重新畫起來……我怕有人看見報告上邊,就小聲規勸說:‘靳揚,我們離開這裡好嗎?離開好嗎?’他只迎著我嘿嘿笑,就是不起來。我安慰他,想把他拉起來。可我剛伸出手,他就一下抱住了我,緊緊抱著,撫摸拍打我的後背,貼緊了我的臉,嘴裡嗚嗚羅羅說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清,只是感動,還有點害怕。我的脖子和臉全給弄溼了,我知道那不僅是他頭髮上甩出的水珠,還有他的淚……”

老人擦著眼睛,“那一次讓我永遠也忘不掉。那會兒我才知道:他雖然患了精神病,可是還有正常的思維,還有那麼深的感情。可見無論他的思維多麼混亂,也還是留戀友情。我看著他忍受疾病折磨的樣子難過極了,我不敢回想這些啊……他現在如果活著比我的年齡還要大。我的這位好兄長啊……”

老校長說著說著又哭起來,一雙枯手又捂住了眼睛。這樣好長時間一聲不吭,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那一對目光就變得有些嚇人了。他注視著我,好像要從一個晚輩身上印證什麼一樣。我想躲開他的目光,因為那樣子真的嚇人。我覺得他要從我身上、我的目光中尋找什麼、證明什麼……他要尋找像他一樣的悲哀、仇視,或者同情,還有憐憫和憤怒——尋找下一代人深深的理解和共同的悲哀嗎?我想告訴他:老校長,您的那一切記憶和感觸,一定不會白白流逝的,它一定會存留下來,存留人間……我心裡被一股激流衝撞著,旋動著,眼前一片迷濛……

我們就這樣默默注視,一聲不吭地坐著。如果我想得沒有錯,那麼這會兒我們在想同一個人:一個曾經極其受人尊敬的著名學者,他卻把自己的同類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殘陽如血,大地一片暗紅。在這一天就要結束的時刻裡,老校長低下了頭。我知道,他馬上就要述說那個可怕的結局了。

“儘管我們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他,可最後還是要單獨囚禁。我們最後也知道他再不可能在這裡待下去了,因為他開始在半夜裡呼喊——尖利的喊聲半夜裡傳得太遠,喊了什麼有時聽得清,有時聽不清——他喊的詞句在當時是可怕的,儘管他是一個精神病人。我們知道沒人會理解他饒恕他,那些傢伙會如臨大敵一樣對待一個可憐的病人……他常常吵得管理人員睡不著,我們也睡不著。我們知道事情恐怕要以某種可怕的方式了結……就在他喊了一個星期之後,突然來了一些穿黃衣服的人,接著就召集起全場大會,原來執法機關這次要宣佈正式逮捕靳揚—— 一個惡毒至極的傢伙,長期以來偽裝精神病人,窮兇極惡地發洩刻骨仇恨……

“拘捕大會上,管理人員代表發言,我們這一夥當中也有兩個代表在臺上發了言——所有人都慷慨激昂,一齊斥責靳揚,說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分子……在一陣陣口號聲中,靳揚給戴上了手銬,然後那些穿黃衣服的人拿出了一根繩子,當著全場人的面把靳揚五花大綁起來。那些捆繩子的都是一些身強力壯的人,是劊子手和專門家,他們用膝蓋使勁頂著靳揚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的身體,然後用力煞繩子。靳揚被煞疼了,嗷嗷大喊,面向我們,瞪大雙眼,像告別又像求援……他望著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相信那一刻他頭腦是非常清醒的……臺下有的低頭不忍去看,有的流了淚,更多的人緊咬牙關……”

我一直忍著,這時把臉轉向了一旁。

“散會後他被那些黃衣服直接帶走了,拉到了城裡。從此他要關在真正的監獄裡。我們當中就這樣永遠失去了一位最可愛最有才華的朋友。他是怎樣的人哪,他真的像個孩子,他是真正的科學家和藝術家,一個大家公認的好人!他走了,走時戴著手銬,五花大綁。警車嗚嗚叫著把他帶走了。那些閃亮的刺刀,還有那些揹著槍的民兵,在臺子兩旁站成一行,那種氣氛,那個兇狠的場面,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人,卻忍受著這樣的威嚇場面。我們當中的一多半在這之前就已經膽顫心驚、惶惶不可終日了……就在這場大會之後,同屋裡的人半夜哭起來,緊捂著嘴不讓他人聽見……他們本來都是男人,可是他們捂著嘴哭,像老太婆一樣,盤腿坐在自己那個二尺多寬的小鋪子上哭。同屋的人唉聲嘆氣,沒有一個規勸。窗外的看管人員聽見了,拍打窗戶說:‘吵什麼?哭什麼?真是一丘之貉,兔死狐悲!’”

“當時大家還沒想到那個結局……”

“是啊,只知道他不會再回到農場和林場了,只知道他入了監獄。抓捕他的原因在會上都說了,可是後來我們一點點才弄明白更多的事情——說起來你可能要驚訝,可能會不信,就是在他瘋掉、四處亂跑的時候,還愛上了一個人……”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我心中重複著一個名字:淳于雲嘉!

“我一開始不信,最後才確信是真的。那是他瘋頭瘋腦闖到林場女營的事——林場一度來了些女的,她們也和我們差不多,林場劃出了一個專區管理她們。靳揚看到了其中一個最美麗的女人,對方強烈地吸引了他,結果他就一天到晚瘋跑,還藏在草叢裡等著她出來,給她畫了許多張畫……這些畫當然大部分都被搜走了。”肖筠伸手到一個角落裡找出一個小箱子,在裡面細細翻找,找出一個油布包。他把幾張發黃的大小不一的紙捧到小窗前邊,我趕緊湊過去。

它有些潦草,介於漫畫和素描之間,一看就知道是急就章。所有的畫都畫了同一個女人——我突然覺得這張面孔有點熟悉,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儘管草草的,可是他三筆兩筆就抓住了她的神采——她正向這邊瞥過來,像是一次溫情的回眸……他就把這一刻的神情抓住了。我喊了一聲:“淳于雲嘉?”

“是啊,是她……靳揚心裡的秘密從這些畫上洩露了,這就更加激怒了什麼人,因為林場的頭目也緊盯著那個女子,正不知怎麼下手呢。靳揚的畫都藏在自己鋪子下,被捕的前兩天才偷偷往我枕頭下掖了這幾張,我縫到了枕頭裡才儲存下來……他被押走了。從那以後大家就是無聲的勞動了,因為再也沒有靳揚的聲音了,沒有他的影子了。這樣又大約過了半年多,有一天突然場部接到了一個通知:讓我們農場和林場的所有人都回城去開一個大會。幾輛大卡車像裝載動物一樣把我們塞到車廂裡,然後頂著烈日搖搖晃晃走了一天。我們被拉到了城郊一個古祠改成的大院子裡……直到最後我們才被告知:這次是專門來參加一個宣判大會的。被宣判的人就是靳揚,結果還不知道,但知道這回是正式的宣判了。在整個大院裡,硃紅的柱子上、牆壁上,到處都貼滿了標語口號。那些口號一看就心驚肉跳:‘敵人不投降,就讓他滅亡!’”

<h5>4</h5>

“這一天我永遠都忘不了。這是奇熱的一天,到處都像要著火一樣。從早晨開始就熱得難受,太陽出來以後簡直無法出門。我們在古祠睡了一夜,天一亮就被押上車,記得一路上都是火辣辣的風。車子開得很慢,許多人眼看就受不住了。幾個破舊的大卡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開到市中心的一個大廣場上,看來這就是會場了:搭了一個高高的土臺子,臺子上方扯了紅布,臺上有一溜兒鋪了白布單的桌子,持槍的人站成一行。再看四周,牆上、屋頂上,只要是高處都有人伏在那兒,懷裡抱著一架輕機槍。我們給趕下汽車,拉到稍稍偏一點的臺側,然後又給吆喝到最靠前的地方。會場上已經陸續來了很多人,都是排著隊唱著歌來的,隨著隊伍入場,會場的高音喇叭播送起戰鬥歌曲,間隙裡還要播放口號。有人登臺了,主持大會的是一些極其嚴厲的人,每個坐在桌前的人都是一副兇相。我們一來到廣場就知道這個宣判大會極不尋常,一顆心怦怦亂跳。其實所有來參加會的人都知道今天被宣判的人會有一個什麼結果,惟有我們這批從林場農場押來的人被矇在鼓裡。我們那時怎麼能想得到呢?我們的這個朋友,這個患了精神病的人,他是從我們身邊離開的——就像剛剛離開的一樣啊!他的最後結局我們做夢也想不到……

“火辣辣的太陽下沒有一個人眨眼,所有人都瞪大雙眼看著。那個靳揚被五花大綁押上來了,天哪,只是半年不見人已經變成了這樣,老了十歲,瘦得皮包骨頭,幾乎不能走路,是被人硬拖上來,然後定定地架住……他胸前掛了一個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的名字被打了個大大的紅叉。他這時可能什麼也不知道吧?目光散散地看著前邊一點,嘴裡好像咬破了什麼,鮮血從嘴角那兒流出來。口號聲震天動地,我們當中有人喊起了靳揚的名字,看押者就惡狠狠地盯過來。我們都呆望著,合不上嘴。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在撞擊耳廓,可什麼都聽不清。到後來我彷彿聽到了‘死刑’兩個字,又聽到了‘立即執行’……我站不住了,旁邊的人扶住我,我問他:‘我聽錯了,我聽錯了吧?’四周的人都不說話,只咬著嘴唇。我馬上想:壞了,真的是死刑。

“一撥撥人上臺發言,所有人都在大聲喊叫,口號又一次次把發言打斷。臺上坐的人都木著臉,臉色一律青黑。那個文管小組的霍聞海也坐在那裡。有人發言了,發言的人一致認為靳揚是偽裝的精神病人,一個死心塌地絕不改悔的傢伙,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們舉了各種各樣的例子,並說他在從農場押回城裡的這一段,經過醫學專家的徹底考察鑑定,已有十足的證據認為他神志清醒,邏輯清楚,是不折不扣的偽裝……宣判詞讀過之後,有人取來一個又白又長的尖木板,一下從靳揚的後背那兒直插下去。由於插得太用力,靳揚當時腿一弓,差點倒下去,兩旁的人就用力一扯。木板上寫了他的名字,名字上同樣打了紅叉……接上又是口號,有人架著他的胳膊往下拖——靳揚像是怎麼也不願挪動,伸長脖子去看太陽,看著看著突然呼喊起來……這聲音就和他在農場時喊得一樣,是那種能傳到天外的吼叫啊。我們這一夥人不由自主地呼喊起他的名字,看押者怎麼制止都沒有用……我們喊了多久、後來又喊了什麼,現在都不記得了……這時已經到了中午,記得就在我們的呼喊裡,天空猛地轟隆隆炸響了。原來是驚雷,驚雷一個接一個炸響了。緊接著天就陰黑了,大風也捲過來,哧一下把會標撕成了兩半……雷電通天接地爆響,大雨嘩嘩潑下來,臺上臺下的人全都澆散了……

“我那會兒直眼看著臺上的靳揚,看著幾個持槍的人架著他往臺下走,看著他嘴上流下的血水。有人指手畫腳,在雷電聲中慌忙急促地喊著什麼。看押我們的人招呼來一些當兵的,把我們趕離了臺側,讓我們隨著人流往前移動。我極力回頭去看臺上,對那些呵斥理也不理。我看到有人衝到臺上,他手裡提著一條生鏽的鐵鏈——那是一條勒牲口的嚼鏈。我明白了,他們怕靳揚一路呼喊,要給他戴上嚼鏈……他掙扎,扭動,旁邊的人就狠狠打他的頭。嚼鏈勒得太緊了,血從他的嘴上流到下巴、流到前胸衣服上。那一刻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一雙眼睛像閃電一樣亮,那是恨啊。我想他目光裡有一種奇怪的光亮,這光亮先是照著我們,然後望向四周。雷聲大極了,好像要存心壓過高音喇叭喊出的口號聲。一些人啊啊大叫,驚慌失措地隨著人流往前挪動……我們這一夥人中有幾個昏厥了,當場被人踩倒,又有人上來把他們從腳底下拖出來……我像根木頭一樣被人推著,暴雨和人潮把我卷向遠處。

“後來,有人可能怕我們跑走、被大雨沖走吧,就用一根粗船纜那樣的繩子把我們全圍到了一塊兒。大雨澆得人全身發疼,雷電有好幾次像是直接擊在了頭頂……我看見靳揚從臺子拖下來就被推上一輛汽車,這是我今生看到靳揚的最後一眼……”

老校長的身體球成了一團。他像在極度寒冷的空氣裡一樣,身體往一塊兒收縮,又瘦又高的個子這時候縮成了那麼小的一團。我怕他跌倒,去攙他。他躲開一點,要自己蹲一會兒。

這樣過了許久,他呼呼喘息著:“你們就……就從來沒有聽人講過那一天嗎?”

“聽過。我還聽說那場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當天夜裡發生了犯人集體逃離的事件……”

老校長搖頭:“不,不是我們林場和農場,是另一處勞改農場發生的事。那裡的人都是一些特殊犯人,據說他們的罪行要比林場和農場這些人還要重得多。那個夜晚發生的事件震動了全國,它一直被作為秘密嚴密封鎖,這是我們十幾年後才知道的。那一次逃出了六十多人,半途被逮回的人、死在大雨中的人,加起來一共有二十多人。最終成功的四十多人散在各地,在通緝中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一年內又有十多人被逮回,還有自動投案的。這些人當中活著等到冤獄平反、最後見到了親人的,大約連一半都不到。”

“如果沒有那場大雷雨,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是啊。可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靳揚,也就沒有那場大雷雨!”

他說完這一句,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

“可靳揚的故事直到今天還是一個忌諱——在那座城市不讓講,不能公開談論。這是因為一些人害怕,他們想讓活著的人儘快忘記這個人、這些事。可我還沒死,我的朋友還活著,我們會記下來,會讓一代一代人都記住。我們要記住一個人怎麼被逼瘋、又怎麼被殺死。他們殺死了一個藝術家,一個學者——他們殺死了一個像孩子一樣天真的人,最後還給他戴上了牲口的嚼鏈,在一場大雷雨裡把他押走了……”

“淳于雲嘉……”

“對,你要記住她,這是靳揚最後愛上的一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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