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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老校長肖筠每天伏案書寫,這顯然成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如果失去了這種生活,對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他如此地執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遺忘,這在當代可算是一個異數。時至今日,誰還熱衷於此?消費時代的訊息湧來蕩去,生活中的血淚痕跡都將被擦掉和覆蓋,人們跌跌撞撞走進了記憶的空白區域,被慾望的泡沫糊個滿臉滿腮。這個區域顯現和沉浮的只是遺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記憶之屑。遺忘是享樂主義和現世主義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個字元,我們都將變成沒有昨天的人。肖筠只是一個例外,一個倔犟的、不受歡迎的人,因為他會打擾現代人的節日,衝了別人的吉慶。他最為令人厭惡的,就是緊緊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來,找回記憶才是最緊迫的事情。在十三億人口的龐大群落中,我們身邊竟然擁有這樣的一位老人!然而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他每天記下的,是一部被苦難和憂傷浸泡的記錄、一部目擊手記。有人會感到懼怕,因為它顯示了記憶的力量。

記憶的力量即真實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長走向田野林間的時候,常常因為沉浸於往昔而激動不已,於是就有了這一場場講述。我相信這些講述正是那本筆記的發聲。我幾次嘗試問起霍老自傳中多次提到的那個最美的女人——淳于雲嘉——他卻避而不答。不知經過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終還是開始了一次驚心的述說——這次的主人公不是別人,就是那個一直讓我放心不下的人:畫家靳揚!我的心噗噗跳動,因為我知道這與那個女人的故事連在了一起。我相信他長時間默默注視的時刻,有許多時候是在懷念這個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無法忍受心裡的傷痛,無法遏制像浪湧一樣起伏的心潮,無法承受那些場景的猛烈撞擊——他還是想把一切都講出來,因為它們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著,撲撲流下了淚水。

我最看不得一個老人的泣哭,而這之前他從未在我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我握著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幫他遏制悲傷,可是無濟於事。他以枯手掩面,好長時間不能將手挪開……

“你是從那座城市來的,可你不會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場怎樣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這樣說了一遍又一遍,並不提靳揚的名字。我怔怔地看著,等他揩乾眼淚。“他當時的單位是科學院,並不是畫家,而是研究古錢幣。他在這個領域的成就遠遠超過了自己的畫,可後者卻使他揚名。當年他剛好四十來歲,畫畫只是業餘愛好,雖然業內人士一直認為他是很有成就的畫家。他的漫畫集是死後有人整理出版的,當時只不過畫了自娛——可是誰也想不到,就是這些畫最後把他害了!我們這些人都認為他才華橫溢,人也可愛。無論是前面說的路雨還是楚圖,他們個個都喜歡他,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只說記憶力吧,我從來沒看到一個人的記憶力像他這麼好,能從開天闢地一直講吓來,所有重要的歷史關節都講得清清楚楚,細節和典故也無一遺漏。各種錢幣,包括古代傢俱、服飾,他都非常精通;他對古代音樂特別有研究,能講‘大不諭宮細不過羽’。他這人興趣廣泛,甚至還通曉中醫,可以為人開藥方,很多有名的中醫都是他的朋友……一般來說,一個人懂得東西太多就必然空泛,可在靳揚這裡就不是這樣了,他只要做就會出類拔萃。我們當時涉及到一些問題,只要記不起來就去問他,那保險沒錯……”

我這會兒在想呂擎的父親:面前的老人能否提供一個有力的佐證?我屏住了呼吸聽下去。

“有人還告訴我一件事:他做學生的時候曾經背過一部字典。這有點玄,但據說是千真萬確的。他的語言能力讓人歎為觀止,一開始學俄語,後來又自修法語、英語和日語,都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他在研究中涉及到一點阿拉伯語,實際上完全用不著從頭去啃一門外語,可他就能一鼓作氣把它也學成了……他到日本去了半年多,回來之後口語水平比那些專門譯員還好。我這樣一說,你就明白他是怎樣一個奇才了……”

“最後呢?他是怎麼給打發到老林場的?”我急於聽到核心的隱秘,聽到另一些人的名字。

“嗯,開始是這樣的,他在辦公室裡閒了沒事,就給對桌畫肖像。朋友之間畫起來就不免誇張一點,也更加傳神。就這樣畫來畫去,最後傳到一個畫家手裡,對方讚賞不已。後來畫多了,也就聲名鵲起,好多畫報、報紙都刊登起他的畫來。他做專業累了,就隨便畫上一些——完全是業餘自娛,是一種興趣。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些信筆塗抹的畫會給他招來那麼大的麻煩……不過實在一點講,一開始的所謂問題並不是畫上惹來的,而是另一個人,一個更有名的大學教授從他的學術文章上發現了什麼,揭發了他……最後才牽扯到畫上來……”老人的目光有些遊離,好像在躲著我。他顯然是故意迴避了一個人的名字;而我此刻已經在心裡判定,那個人就是呂擎的父親。我的心上一陣發冷。

“靳揚是一個幽默的人,愛說愛笑,常開過火的玩笑,但是誰都知道他這個人光明磊落,單純得像個孩子。他的愛人正好相反,是一個特別嚴肅的人,長時間繃著臉一聲不吭,但像他一樣善良。靳揚有時候說她:你嚴肅得時間很長啊!妻子就笑。在農場裡儘管每天做活,大家累得連床都爬不上去了,可這時候靳揚還是千方百計給大家找點樂子:他學別人走路,學得惟妙惟肖;學一個狗坐在那兒,被一塊小石子猝不及防擊中時的狼狽樣子—— 一切都妙極了……有時候連那些看管我們的人也給逗得開懷大笑,和我們摻和到一塊兒,要求靳揚學這學那……靳揚肚子裡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好像永遠也講不完。在整個林場和農場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我敢說包括那些蠻橫的監工,也漸漸對靳揚放鬆了警惕和約束,有時還給他紙和筆,逗他畫一些漫畫兒。他是我們那個時期最依賴的人,只給別人快樂,結果就忘記了自己的危險。如果他能再謹慎一點就好了,可惜別人對他放鬆了拘管,他自己也忘了。他有個毛病,就是願意喝酒,喝起酒來無話不談,興致高起來就說個不停。他酒量大得驚人,有時能一口氣喝上一斤高度白酒,這之後還可以作畫……後來城裡來人了,是個檢查小組,這些人壓根兒就沒打好譜。他們在這裡待了一個星期,注意力很快集中到靳揚身上了。他們說這個人夠典型了:不思悔改,直到現在還口吐狂言,喝烈酒畫毒畫,肆無忌憚。他們把靳揚在這裡畫的所有漫畫都帶走了。

“大約只過了半個多月,上面又來人了。他們把靳揚叫到一個地方,一會兒就傳來了呵斥聲。事後才知道靳揚在辯解的時候惹怒了那些人,他們馬上對他拳打腳踢,然後就把人隔離起來。夜裡他們一夥人輪換值班,無非是折磨他,動手打人的次數越來越多。靳揚的喊聲傳出了很遠,有時半夜聽到他的叫聲,我們一夥兒就不顧一切衝出去,又一起被堵回來。這樣許多天過去,誰也見不到靳揚,直到有一天他們把他押出來:靳揚整個人都變得快要認不出了,一張臉腫得走了形,頭髮給扯掉了許多,鼻子也歪了,上面是正在結成的癍痂。後來才知道,原來是那些傢伙讓靳揚臉貼著牆站立,然後問他話,如果回答不滿意,他們就猛地將人往牆上一推,鼻子就給撞得流血,最後撞折了鼻骨。他們根本不考慮讓他住院,最多是讓衛生室給塗點藥水了事。後來靳揚鼻子上的痂掉了,整個鼻子往一邊歪著,那些人就指著他的鼻子說:看,反動分子到處碰壁!

“靳揚受不了沒頭沒尾的折磨,整個人都變木了。他放出來沒有幾天又給關起來,鎖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小屋裡,裡面又冷又潮,沒有床鋪,人要睡在茅草上。只要是審問開始就不允許他睡覺了,一打瞌睡他們就設法把他弄醒。如果他困得實在厲害了,無論怎麼推搡還要睡過去,他們就用一根膠皮棍子照準頭頂來一下,把人打得嗷嗷直叫……日子一長,靳揚被折磨得實在不行了,最後一雙眼睛都往外凸著,像要暴出眼眶。他在屋裡乾嚎、在地上爬……那真是絕望啊,那是極度缺乏睡眠啊。他像個精神病人一樣在屋裡四處亂闖,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去抓窗子,手指甲都抓出了血。那些傢伙只說他患了精神病,其實是長期不讓睡覺造成的。靳揚很快被折磨得瘦成了一把骨頭,只有一張臉腫脹著,眼睛往外凸著,那模樣讓人不敢看。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真的患了精神病:從小屋裡放出來時,只坐在一個地方傻笑,笑著笑著就喃喃起來,一雙手胡亂抓撓。他用草棍在地上擺周易的卦象,又畫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畫……總是笑,笑過之後就嗷嗷大叫,那聲音嚇人——使勁仰起脖子叫,有時一直叫到嗓子出血。夜間他會坐起來,兩手比比畫畫,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我們同屋的人沒一個敢睡,只怕他半夜乾點什麼。他這時候被允許睡覺了,反而再也睡不好了,最長的睡眠也不過十分八分鐘,睡睡醒醒……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人打他的主意:不知是什麼人,為了解脫自己,竟然把靳揚精神病期間畫出的東西收集起來,還寫了情況彙報交給上邊。這段時間總有人注意靳揚,所以這些材料立刻被他們當成了寶貝。可是靳揚精神病症兆明顯,就給押到城裡,給他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因為靳揚如果真的是個精神病人,問題的性質也就不同了。他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擔心遇到了一個更狡猾的敵人,即偽裝精神病逃脫懲罰。有人已經斷言:靳揚就是這樣的偽裝者,這樣不僅可以擺脫懲罰,而且還能借以發洩心中的仇恨。靳揚怎麼會沒有仇恨呢?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仇恨!他完全是被無辜地摧殘和折磨!一個天真爛漫的人,一個最堅強最勇敢、最健康的人,最後真的被逼成了精神病……”

老人哽咽著,說不下去。

<h5>2</h5>

我看過許多靳揚的漫畫作品,當然全是印刷品。我不太懂畫,平時卻喜歡去看畫展。當時我看到這些漫畫只覺得它們有趣。嚴格講我是像看文字作品一樣看這些畫的,透過它的意趣,感受作者本人。這個人起碼有一顆童心,畫幅中洋溢著無邊的快樂,什麼顧忌都沒有。那是一種極其歡快、自由、流暢的生命,是它在強烈感染我。那時我絲毫也沒有想到其他,更不知道這些漫畫後面隱藏了一個驚心的故事、紙頁裡浸泡了那麼多鮮血和眼淚、蘊含了一出可怕的人間悲劇。我怎麼也想不到這樣快樂的一個人會有那樣的結局。是啊,所有人都有一個結局,它是神秘無測的,只在黑暗中悄悄等待一個人。我在讀這些漫畫的時候還完全沒有預料的那一切,竟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全部發生了。作為一個後來人,這所有的不幸我一無所知,尤其是不知道它的細節……

至於那一場大雨,我印象中有人說過,但他們似乎故意隱去了這場大雨的主角。他述說的只是“他”和“他們”的故事,而這些人,我直到現在也弄不清是否與靳揚在一起。當時他們說的“他”,我一直以為是呂擎的父親,現在看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父親從來沒有去過那個林場和農場。問題是那場大雨的時間和地點——似乎只是城裡突降的一場大暴雨,又好像是在遠方、在郊外的某座勞改營發生的一次洪漫。總之與大雷雨伴生的是一次驚天動地的大逃亡,是一直被有關部門密封了三四十年的一個突發事件。那場大雨一直下個不停,下了一天一夜,從那座城市再到遠郊野地,整個世界都被澆溼了。

那是一些做夢都想逃出去的人,有的想見到妻子,有的想找到自己的孩子,還有的只是二十左右歲的人,一直想投入母親的懷抱。這裡戒備森嚴,有崗樓和鐵絲網,有值勤計程車兵。總之這是一些陷入絕境的人,他們受盡折磨,死亡離他們並不遙遠,他們早就應該冒死一搏了。就這樣等到了這場罕見的大雷雨。當時是八月,連續的乾熱風、不能停歇的牛馬般的苦役,讓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來。極度燥熱之後就是這場大雷雨,巨大的雷聲把這些瀕死的人從地上一一召喚起來,他們一個個睜大焦乾的眼睛看著天空,只等著大洪水沖刷下來、沖決一切。

“他”的妻子在離這兒一千餘里的另一個林場或鹽場,他們已經兩年沒有見面了。想念得要死,想念本身也使他加快了走向死神的步伐。他已經在炙人的太陽底下昏死過兩次,即便在最好的狀態下走路也輕飄飄的,他知道那是死神在身後向自己不停地吹氣的緣故。一次次單獨囚禁,粗暴的逼供,一天一夜喝不到一滴水。“我就要渴死了,渴死了,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被渴死……可憐可憐……”他剛剛聽到自己吐出的一聲呻吟,立刻咬住了嘴唇。他叮囑自己:“聽著,你這個混蛋,你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向那些人求饒。”他這樣咬緊牙關,直到半夜,一陣涼風吹進小小窗戶,算是救活了他。他大口吸進涼氣,讓夜風中的水汽透過肺葉潤溼他的生命。真的,就靠這個方法他一次次戰勝了乾渴,竟奇蹟般地挺了過來。所有的時間都在想念妻子,他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人在最後的時刻是能夠隱約感知的,所以他在這段時間裡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大約是接近中午時分吧,本來還是晴朗的天空突然陰下來,只是一霎時天就黑了,狂風大作,接著巨雷就轟隆隆炸響。這場大雷雨啊,人的一生大約只會遇到一次——許多人一生都不會忘記它在當年是怎樣可怕地降臨,簡直是號叫著撲到了大地上……當時他正在地鋪上喘息,因為實在站不起來了,那些監工只得讓他躺在工棚裡等死。其餘的人只要能爬得動,就要在滾燙的空氣中幹活,從半上午到這會兒已經有五個人接連倒在了陽光下。他們一倒下就被監工用水龍頭噴得渾身精溼,然後直接拖進屋裡。這些休克的人一個個躺在他的身邊,發出嚇人的喘息。大雨撲地的那一刻,他一個機靈就從地鋪上爬了起來,這股猛愣勁兒簡直讓他自己都吃驚。他在門口親眼看到那些凶神惡煞一般的監工們被大雷雨轟擊得歪歪扭扭往回跑,有的剛跑了幾步就被雷電擊倒在地,再次爬起時已經像個落水狗了。所有埋頭苦做的人都停下手裡的活兒,他們沒等監工的命令就雙手矇頭往工棚裡跑來,一邊跑一邊大叫,那是幸災樂禍的叫聲。

這些徹底被洗滌的人啊啊大叫著跑進工棚,一種不難察覺的震驚在迅速瀰漫。大家一齊看門外的大雨,看這一生難忘的傾瀉,瞧洪流滾滾從工棚旁邊湧過,不遠處的那道土牆噗一聲塌下來。更遠處有什麼也在倒塌,伴隨這倒塌聲的還有一些人的驚呼,一些不知名的動物在野外大叫。他一直瞪著雙眼,一眨不眨,心裡被什麼嚇壞了。當那道土牆倒下的一瞬,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字:逃。

這個字讓他兩手劇烈一抖,他發出了“嗷嗷”兩聲,旁邊的人打了個愣怔。

天陰得可怕,中午時分就好像黑夜。大雨的號叫絲毫未減,看來已經不能按時吃午飯了,伙房裡的炊煙已熄,午飯早就做好了,可是雷雨讓那些伙伕們無法開門,工棚裡的人也不敢湧出去領飯。人在大雨中特別容易餓,他覺得腸子餓得一抽一抽——這種飢餓的感覺已經許久沒有了。他知道這雨只要再下一個時辰,那麼四周的田野就要淹沒,到處都會變得溝滿壕平。他從心裡盼望的就是這場大雨不再停息,他模模糊糊感到,自己這樣一個幾次快要渴死的人就是不怕大雨,所有身旁的這些罪人也不會害怕大雨,這從剛才監工們四處逃竄的樣子就能明白,真正怕這場雨的人到底是誰。他只想在天完全黑下來的那一刻出逃。

天一點點走入了長夜。可是早在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工棚裡的人已經有了午夜的感覺。外面什麼人聲也沒有,只有大雨的怒吼。他從地鋪上爬起,硬硬的頭顱在門口那兒一晃,身體就要投進大雨之中了——正這時他又止住了步子,回頭向棚內“啊啊”喊了兩聲。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這個人要幹什麼,大家往上一躥,幾乎是眾手一舉,把他抬進了大雨之中。跑啊跑啊,不知道東南西北,找不到大門。狗的叫聲也淹沒到大雨裡了,監工被驟雨嚇得縮在屋裡,等到察覺出一點什麼異常穿上雨衣追出來,工棚裡已經空空的了。探照燈亮起來,狗叫聲增大,有人向天空放槍。可更大的是雨聲和雷電聲,是大水湧動的聲音。一些跑竄聲摻和在泥水裡,像青蛙一樣輕輕鳴叫,讓人不再留意。

他循著倒了半邊的土牆往前摸,因為他記得這兒有一個側門——那裡是通向逃路的最佳地點。他發現沒有一個同行者,那些傢伙慌亂中都四散奔逃了。有好幾次跌在窪地上,頭髮已經被泥水攪成了一團。閃電只要一亮他就趕緊趴在地上,因為這比掃來掃去的探照燈厲害多了。他摸到了一截沒有倒塌的土牆下邊,極想弄明白哪一邊才是那個側門。正在這時一團雨水被風裹著拋過來,號叫突然從身後響起,有一夥人湧過來。他趕緊趴在一個土窪裡。閃電中他看清了,大約有五六個棚友一齊跑來,他們一拐一拐的。他正要上前招呼,不遠處啪啪響起了槍聲。一個監工提著槍追來,快到人群跟前了還在開槍,子彈就從他們頭頂射過。監工不知在罵什麼,一邊罵一邊捱過來,揮起槍托就往他們頭上砸去。他在電光裡看到通紅的血從一個棚友的頭上流出。當那傢伙再次揮起槍托時,有個一拐一拐的棚友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猛地一拉將其拽倒。一夥人擁上去,奪槍,用腳狠踹。那傢伙像野狼一樣嚎,這嚎聲太大了。探照燈一次次掃過來,但沒有停留。他手心裡捏了一把汗。這會兒他眼見得電光裡有人舉起了一個大石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邊就砰一聲砸了下去。嚎聲沒了。一夥人弓腰四顧,飛快消失了。

他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側門。最後他惶促中不知怎麼踏進了一道水溝,湍急的水流只一下就把他卷倒了。這之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整個人都在一種夢境裡。這是一個闊大無邊的、痛苦無比的噩夢。夢中他兩手沾血,渾身是傷,被無數的人推擁著,一邊踢他的腰、腿,瘋狂地打他的臉,一邊拖起他飛跑,速度就像颶風一樣。天哪,這是要往地獄裡拽人哪,這是要把人撕成八半啊!他想呼叫,可是嘴巴已經被縫上一般;他想掙扎,無奈全身早就被一道道鐵鎖捆個鐵緊。風聲雨聲像棉絮一樣包裹了他,滾動著撕扯著往前,一直往前……

等他甦醒過來時,大雨已經停止了。

他驚奇地發現,這會兒全身的泥巴都被洗淨了,平平地躺在一個白沙渚上。多麼神奇,整個世界都換了,這裡四周安靜,綠柳依依,望一眼平展展一片,無邊無際。這是哪裡?他極力回想,想得頭痛,就是想不起來。他終於記起了最後的時刻:槍聲、雷雨聲、時隱時顯的狗吠。他費力爬起,然後一直盯住不遠處的堤岸。他總算明白過來,這是一道河岸。淚水湧了出來,天哪,這兒是一條大河的下游,自己肯定是被一夜的大水衝到了大河裡,然後一直往下游漂流,最後給送到了這個沙渚之上。這真是神靈的一次搭救,是夢幻般的逃脫。

他最後在想:那些棚友全都沒了蹤影,他們大概隨大雨一起消失了。

<h5>3</h5>

“肖老,我一直想問的就是,那天的大雷雨下了多久?這一天還發生了什麼?與靳揚的事件同時發生的嗎?”

“大雷雨下了一天一夜。沖毀了大片莊稼。農場受了水災。”

“還有呢?林場農場——我是說接下來的這個夜晚,有人逃跑嗎?”

“沒有。他們被大卡車運到城裡,折騰了一天,回來時連淋帶嚇,已經動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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