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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組織了一個別開生面的展覽臺。

在這個展覽臺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麥升的指頭。

麥升的指頭是在扒舊屋時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時間裡,麥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還是上吊死的。這件事,對他來說,是有切膚之痛的。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時候,也不顯什麼,就覺得她厲害,“強糧”。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個家了。於是,女人的種種好處也就顯出來了。女人個雖小,麻利呀!在家裡總是丟耙拿掃帚的,餵豬、餵雞、做飯、刷鍋,每到夜裡,那被窩裡總是熱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還抖呢。三個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麥升從來沒管過,都是女人管的。夜裡,女人總是從這個床上爬到那個床上,給這個蓋蓋那個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們就老實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罵聲就響起來了,那簡直就是他王麥升家的起床號……女人不能算是個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沒人說理,也沒法說理。他心疼,心裡藏著恨呢。可恨誰呢,又說不清。所以,每天走出來的時候,就木木的,兩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幹活時,惡惡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揚起手裡的瓦刀時,卻清清白白地看見女人向他走來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這麼一不留神,他把指頭砍掉了!

指頭砍掉那一刻,他心裡刺了一下,而後就不知道疼了,只覺得指頭木了,有什麼溼溼地流出來,心裡卻很暢快。立時,就有眾人圍上來說:“指頭!麥升的指頭!”

於是,人們忙亂著,就四下裡去找那掉在磚縫裡的半截指頭,扒來扒去,終於找到了。就有人舉著說:“看,找著了,麥升的指頭!麥升的指頭!”麥升卻愣愣地站在那兒,舉著他的一隻手。

有人問他:“疼嗎?”

他皺了皺眉說:“不疼。”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斷的地方白森森地露著骨頭碴子,卻沒有血。

這時,呼天成走上前來,從人們手裡接過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後對麥升說:“去包包吧。”

麥升冷冷地說:“算了。”

呼天成又重複說:“包包吧。讓鳳姑給你包包。”

這會兒,麥升手上的血才湧出來了,就有人拽著把他拖到衛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們上工的時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領到了大隊部的門前,那裡已經又壘好了一個紅顏色的“展覽臺”。展覽臺上有三個金黃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邊,釘著一排釘子……呼天成高高地舉起手,只見他手裡提著一個紅鮮鮮的布條,布條上拴的正是麥升的那半截指頭!

呼天成高聲說:“大家看看,這是什麼?這是指頭,麥升的指頭。這僅僅是指頭嗎?不對。這是一種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們建新村,要的就是這種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連心哪,人家麥升的指頭砸掉了,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從今天起,號召全體社員都向王麥升學習!扒房這邊,也由麥升負全責……”說著,呼天成十分鄭重地把那個拴有紅布條的半截指頭掛在了“英雄榜”下邊的第一個釘子上!

就從這天起,每到上工的時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帶到“展覽臺”的前邊,讓人們看一看掛在那裡的“斷指”,而後對著那“斷指”三鞠躬!以後,在建“新村”的過程中,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種儀式。

當王麥升的指頭掛在那裡之後,麥升就覺得自己也被掛起來了。這像是一種精神的提升,麥升一下子就覺得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了。這顯然是一種“抬舉”。在平原,“抬舉”這個詞是人們口頭上經常使用的,鄉人們最看重的就是是否受到了“抬舉”。在這裡,“抬舉”已不僅僅是看重,它是“臉面”的先導,是一種公認的“份兒”,是帶有某種身份意義的崇高,也可以說是活人的最大愉悅。“抬舉”不“抬舉”,幾乎成了鄉人在精神上的最大追求。

麥升自然沒想到他會受到如此的“抬舉”,開初他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有點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本來是個悶葫蘆,突然就變得愛說話了,也愛串門走動了。在拆房的工地上,每當他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他總是舉著那隻纏了白紗布的手。他舉著那隻手,說:“才,你去東邊吧。”萬才就去東邊了。他又吩咐說:“油家,你去順椽子!”油家女人就去接椽子了,很神氣的。他舉著那隻纏了紗布的手,每每小心翼翼的,就像是舉著自己的生命一樣。一直到後來,當他的指頭徹底好了時,他還仍然堅持包著那麼一塊白紗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那隻掛在展覽臺上的“斷指”倒成了王麥升的“女人”了。那愛是他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的,是貼心貼肉的。在每天的儀式之外,他總是一有空就偷偷地跑到那個“展覽臺”的前邊,去看那個拴了紅布條的斷指,看了一次又一次。那截斷指掛在那裡,就像是吊住了他的心一樣。有天睡到半夜裡,他竟然舉著半截蠟頭又去看了一遍,卻剛好被巡邏的民兵撞上,人們問他,深更半夜裡,你起來幹啥?他支支吾吾地說:“我、看看椽子。起風了,我看看椽子。”話既然這樣說了,他也只好蹲在那裡看了一夜從老屋上拆下來的舊椽子……是呀,人們是這樣“抬舉”他,他能不好好幹嗎,他死幹!

四月裡,第二個被掛上“展覽臺”的,是徐三妮的指頭。

徐家是單戶。在呼家堡,姓徐的就她這一家。徐家沒有兒,只有閨女,三妮是徐家最醜的一個姑娘,人長得粗不墩,像個蘿蔔,嘴上還有一個小豁兒,說話漏氣,囔囔的。所以,人們都叫她“豁兒”。“豁兒”在家裡是個“墊頭”。“墊頭”這個詞在平原上是有特定意義的,那是個最受欺辱的角色(也就是說,所有的好事都輪不上你;所有的髒活、累活你都得幹;而最終所有的倒黴又都會落到你的頭上)。“豁兒”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她從來沒有得過家人的一個好臉色,她娘手裡的笤帚疙瘩幾乎天天都落在她的頭上!她娘有個綽號叫“老鴰四嬸”。“老鴰四嬸”的罵聲在村裡也是有些名氣的,可她的罵聲只追著一個人,那就是她家的“豁兒”。“豁兒”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她的兩個姐姐都相繼出嫁了。一年後,有一天,“老鴰四嬸”站在村街裡對人說閒話:“誰要是娶俺哩‘豁兒’,我送他一車大糞!”話一說完,人家哄地就笑了。當她說了這話後,扭過頭來,就見她家的“豁兒”從鄰近的代銷點裡慢慢走了出來,手裡提著打來的一瓶醋。那話,她顯然是聽見了,可她沒有回頭。

在很長時間裡,一直沒人能理解“豁兒”為什麼要這樣?她的指頭是在撂磚、接磚時被砸斷的。那是一摞磚斜茬兒砸在了她的兩個指頭上,當時就砸斷了,可那筋還連著呢,筋一跳一跳地蹦著!誰也想不到,就在這時,“豁兒”伸手抓起一把斧子,就在眨眼之間,竟把那連著筋、掛著肉的兩個斷指頭齊刷刷地剁掉了!砍掉的斷指還在磚上一蹦一蹦地脈跳著,她卻像沒事人一樣,隨手抓把土按在了淌血的手指上。這一幕,讓所有看到的人都目瞪口呆!人們紛紛跑上來說:“‘豁兒’,你傻呀?!那不疼嗎?”

“豁兒”囔囔地說:“木(不)疼。”

人們心裡寒寒的,再問:“那會不疼?”

她硬硬地說:“木(不)疼!”

第二天,不用說,徐三妮的斷指又光榮地掛在了“展覽臺”上。在斷指被掛上去的那一刻,“豁兒”竟無聲地哭了,只見她滿臉都是淚水!就在這時,呼天成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就這一眼,使他發現了一個勇敢的死士!呼天成是絕不會看錯人的。於是,他招了招手說:“三妮,你出來。”“豁兒”愣了一下,慢慢從人群裡走出來了。呼天成對眾人說:“大家都看清楚,這是三妮!三妮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從今天起,再不要叫人家‘豁兒’了。我說了,由隊裡出錢,把三妮送到市裡的大醫院去,把這個豁兒給她補上!我看恁誰還敢再‘豁兒、豁兒’地叫人家……”

呼天成說到做到,就在當天下午,三妮就由秀丫陪著到市裡的大醫院去了。半個月以後,當三妮從醫院回來時,她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了。她嘴上的豁兒已經讓醫生給補上了,說話再也不漏風了。自然也沒人再敢叫她“豁兒”了。更重要的是,在以後長達八年的時間裡,就是這個又黑又醜的姑娘,在呼家堡颳起了一陣女人的旋風!沒有人再比她更勇敢了,在呼家堡,她成了第一個掂瓦刀上房的女人。在房上,她的狠勁曾使許多男人汗顏,她壘出來的牆也曾讓那些幹了多年泥瓦匠的漢子們暗暗咋舌!也正是由於她的帶動,使呼家堡的女人們後來一個個都上了房,在此後的很長一個時期裡,呼家堡的排房,有一半的牆都是由女人們壘起來的。徐三妮甚至打敗了她的娘——“老鴰四嬸”。自從她不回家,“老鴰四嬸”先後到工地上罵了她三回。第一回,她一聲不吭,只是瞪了她娘一眼!過了兩天,“老鴰四嬸”又去罵了一回,徐三妮只是恨恨地瞪著她,什麼也沒有說。第三回,“老鴰四嬸”整整罵了一條街!“老鴰四嬸”自然是罵得很難聽,罵著罵著,只見房牆上“出溜”一下,跳下來一個渾身都是灰土的人,那人看上去已經不像個人了,那就像是一堆“土驢”!“土驢”一手掂著瓦刀,一手掂著“老鴰四嬸”的脖領子,惡狠狠地說:“你要再罵一句,我就剁了你!”頓時,“老鴰四嬸”啞了,她的罵語生生被噎回去了。她看到的是一雙爬滿了毒螞蟻的眼睛,在那雙神采飛揚的毒光裡,她看到了一種蜇人的東西,那裡邊真真白白地寫著一個“殺”字!於是,有很多精彩的罵人字眼“老鴰四嬸”不得不硬著脖子咽回去。她瞪著兩隻充滿了恐怖的老眼,怔怔地望著站在眼前的人,心裡說,老天爺呀,這就是俺家的“豁兒”嗎?!

應該說,徐三妮這個名字,是呼天成重新叫起來的。是他讓這個名字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嘴上。自然,從此之後,再沒人敢在徐三妮面前說呼天成一個“不”字,只要有人說一句呼天成不好的話,哪怕是有這個意思也不行,徐三妮準會看他一眼,那一眼是很毒的!!

“展覽臺”可以說是呼天成的又一大發明。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展覽臺”的作用竟會如此之大!那些繫了紅布條、掛在“光榮榜”上的斷指,在風颳日曬中不斷地變黑變小,有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塊黑了的姜疙瘩兒,有的甚至趴滿了蒼蠅,可它的“偉大”意義卻是不容忽視的。這些“光榮”的指頭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裡成了呼家堡的一道風景,成了人人敬仰的東西。在這裡,“精神”已被徹底地具象了,它就等於那些個“指頭”。就是這些“指頭”給人們指出了一個不容懷疑的方向。那時候,呼家堡每天都有很多舉著手走路的人,這些人的指頭都纏著白紗布(當然有很多是砸傷的“冒牌貨”),舉著一隻纏了白紗布的手,在呼家堡成了一種時尚和榮耀。

只有八圈是個好事的“多嘴驢”。每天在村裡挑糞的八圈,有次竟挑著糞桶偷偷地對人說,那些掛在“展覽臺”上的斷指,他一一都看過了,沒有“鬥”,只有“簸箕”。於是,他理所當然地被人們檢舉出來,在“展覽臺”前低著頭立了三天,算是請罪。有人點著八圈的頭問他:“八圈,那上邊掛的是啥?”八圈勾著頭說:“光榮,那是光榮。”

到了第二年的時候,先後又有八截斷指掛在了“展覽臺”上。王馬虎的指頭是電鋸鋸掉的,他說他僅只是花了花眼兒,“哧啦”一聲,指頭就不見了,狗日的還笑;繩家的指頭是在木頭堆裡擠掉的,為的是去拔一顆釘子;劉長有的指頭是在電刨上刨掉的,他說就像切蘿蔔似的,還是斜茬兒;王國勝的指頭掉得還有些疑問,有的說他是在麥地裡使鐮割傷的,有的說是在工地上砸傷的,有的還說是“那小舅子”故意弄傷的。於是,呼天成說,“求大同存小疑”吧。最後還是掛上去了。

以至於到了後來,當缺指頭的人越來越多時,連呼天成也不得不重新解釋說,還是要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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