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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知道什麼是“水土”麼?

古人云:水有潤下助土之功,滋生萬物之德;土有化象和水之績,舒縱慾託之能。四維之中,水為命之象,土為命之基。而這裡所說的“水土”是一體的。

在這裡,水土又不等同於風俗。風俗是有時間性的,是可以改變的。而水土,則說的是特定的氣場和依託,是亙古不變的。這裡指的是一個特定的地域的“生氣”,或者說是磁場效應。後來我才明白,在我的家鄉,所謂“水土”是一種“墒”。這“墒”裡還含著兩個字:後悔。後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還要問一句:你知道“水盡魚飛”的道理麼?

你一定以為我說錯了。你會說,是“水盡鵝飛”吧?不錯,成語大辭典上就是這麼寫的。它的出處來自於關漢卿《望江亭》裡的一句唱詞,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斷義絕”的意思。要我說,這關於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淺表的。這也許是關漢卿老先生的筆誤,更有可能是江湖藝人為了合轍押韻在戲臺上隨口謅改的結果。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著天壤之別。

“水盡鵝飛”說的是情感依附,“水盡魚飛”講的是生存關係;“水盡鵝飛”停留在物質形態,有來有去;“水盡魚飛”說的是四維向度,神秘莫測……兩者不在一個層面上。“水盡魚飛”,雖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間俗語,可它來自於現實生活中一種詭異、一種昇華後的決絕。

我給你說過,當年,梁五方為了蓋房,曾經抽乾了—個坑塘裡的水。這水裡原是有魚的。那時候,我常常看見水中冒出泡泡兒,也親眼見過一群一群的小魚在水中游來游去。但真到水抽乾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一條魚!也就是說,一夜之間,魚飛了。

水盡了,魚沒有翅膀,它怎麼飛呢?它又能飛到哪裡去?我用了將近一生的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可我至今仍然沒有想明白。

更讓人無法想象的是,在咱們的家鄉無樑,原本有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在我童年的記憶裡,那蘆葦蕩連綿百里,一眼望不到邊,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樣子……葦蕩的盡頭,有一個大水潭,名為望月潭,民間也有叫老鱉潭的。據老輩人說,這潭有幾百年了,從來沒有幹過。還有老人說,這潭裡有隻鍋蓋那麼大的老鱉。夏日裡,曾有人親眼見它在潭邊曬蓋兒來著。還有人說,它會滾動著在岸上走路,已經成精了……魚就更不用說了,魚在水中游,在浪花裡跳躍、嬉戲,這是誰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整個蘆葦蕩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幹了。可那鍋蓋大的老鱉呢?魚們呢?沒有翅膀的魚,飛到哪裡去了?

你要記住:生命來源於水,水盡魚飛。

下邊,我要說一說望月潭了。

在無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每當人們賭咒發誓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是:除非望月潭幹了!這就意味著,哪怕是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會幹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證。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幹了,它消失了。誓言一旦失去座標,失去了附著點,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這是大自然的決絕。

在我的少年時期,望月潭一直是一個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畝大,深不可測。周圍又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那溼地綿延久遠,是藏風興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們的發生之地,或者說是源泉。據說,無論水性多好的人,都沒有探到過底。還有的人說,下邊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東海,人一下去,就被吸進去了。這種說法,我曾經深信不疑。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時候,我對一些問題產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在很多時間裡,望月潭就像是童年裡的夢,給人以神性翅膀的夢。它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走進望月潭,那風是溼的,空氣裡瀰漫著一點點泛青氣的腥甜。晨光裡,水面漂浮著一層鋼藍色的霧氣,往下看,那藍是一層一層的,由淺到深。每當夕陽西下時,風吹著搖曳的蘆花,蘆葦蕩裡常常有鳥兒飛出來。蘆花是金色的。鳥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夢幻一般的金色。陽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裡像是亮著一潭洇洇的紅血,每當蜻蜓點水時,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葦子的時候,潭裡浪花飛濺,還會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說,這潭裡有大魚,那魚是吃過人的。於是,幾乎無樑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測,有淹死鬼,千萬不要去那裡游泳。可還是有膽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個。

據我所知,春才常常一個人到潭裡去游泳。他每每遊過幾圈後,就靜靜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攤開,隨著湖波漂動,就像是一條大魚。

後來,村裡也常有人說,春才是魚託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歲,在我十一歲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十八歲的春才雙眼皮,濃眉,大眼睛,高鼻樑,一米八的個頭,秀美壯碩,一臉紅潤。這麼說吧,他就像是長在田野裡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無樑村最帥氣的一個小夥子。

但如此壯碩的一個男子,卻是一個悶葫蘆。在我的記憶裡,他很少說話。即使他娘叫他,也最多是嗯一聲。在更多的時候,他的聲音是由他的手來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靈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幾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會“說話”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對女人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他編席的時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鍵一樣,在他手下有節奏地舞蹈著、跳躍著,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詩一樣地律動,倏地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編的炕蓆,他編的三層樓、雙扇門的蟈蟈籠子,甚至經他手編的細葦草圓蒲團,還有裝饃饃的席簍,都讓無樑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麼一陣子,方圓百里所有要結婚的姑娘都為能求到春才編的紅炕蓆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編出福、祿、壽等各種圖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編出奔騰的駿馬和叫春的喜鵲……“春才的席”在無樑村是一種質量的象徵,是縣供銷社免檢的。這話是縣供銷社派來收席的老魏說的。在設在大隊部的收席點裡,老魏常說的一句話是:看看人家春才編的席!那時候,村裡最讓女人們眼熱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裡,春才就是無樑村的一個標尺,男人的標尺。一看見他,女人們的目光裡就會開出花來。

在無樑村,老姑父對春才的偏愛是盡人皆知的。春才十八歲時,老姑父就讓他當了大隊團支書。因為他人孤僻,不愛講話,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許多思想工作。後來看他實在是個悶葫蘆,問三句才嗯一聲,就又讓他改任民兵連長。可民兵訓練時,他不喊操,喊不出來……

有那麼一段時間,夏日裡,老姑父的三女兒蔡葦香時常拽著她二姐蔡葦秀的衣角,站在村口處往北邊看。這時候,剛遊了水的春才會騰騰騰地走回來。他赤著雙腳,穿條短褲,脊樑上亮著一身晶瑩的水珠,走在黃昏的落日裡,就像是活動著的古銅色的男人雕塑。她們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

那時候,老姑父的二女兒蔡葦秀,初中畢業後當上了村裡的“赤腳醫生”。蔡葦秀性格內向,也不大愛說話,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兒,心裡還是有一點傲氣的。她在縣裡總共培訓了三個月,回村裡當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赤腳醫生,挎著個縣裡發的、印有紅十字的小藥箱,很優越地在田野裡走上兒圈。誰要是感冒了,就給兩片阿司匹林;要是碰傷了,就給抹點紅汞、碘酒之類……一年零八個月之後,她就嫁到另一個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這一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裡,村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後來給無樑村創造了一個足可以影響後世的歇後語:春才下河坡——去毬。

我不敢說,也不能說,這就是一個“精神變物質”的範例。是呀,在一些時間裡,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誰不看誰呢?看了就看了,還能怎樣?但是,讓人無法理解的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據說,春才出事後,老姑父跟吳玉花槓上門,兩人又打了一架,屋子裡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門,兩人誰也不說什麼,一句話也不說。老姑父嘴唇翻著,人問了,他說:上火了。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在無樑村是一個半公開的忌諱,到了後來,才慢慢地、經快嘴女人們的唾沫星子一點一點傳揚出去的。

這件事,怪就怪在有終無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著,用被子蒙著頭。他娘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就沒有叫他。結果,到了傍晚時分,飯做好了,盛上了,春才還沒有起床。這時候,他娘連著叫了幾聲,沒聽他回應那個“嗯”聲。於是,他娘走過來看他,一掀被子,就見一被窩全是血!這就趕忙喊人把他拉到縣城的醫院裡去了。到了縣醫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為了什麼。這舉動已超過了人們正常思維的範疇,太慘烈了!一般老年人則認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一臉蠟黃。人們遠遠地望著他,就像是看一個怪物。

他回來後不久,蔡葦秀就出嫁了。她嫁到鄰近的—個村子裡去了。鄰村那個小夥,曾多次上門提親,一次提過十二匣點心!她原是拒絕的,躲在耳房裡根本不見人家。現在,她勉勉強強地答應了。那天,出嫁時,蔡葦秀哭得很傷心,一路上都在抹眼淚。一班送喜的鼓樂,吹的是平原民間小調《魚哥哥》,顯得怪怪的。

據說,姐姐出嫁後,老三蔡葦香獨自一人跑到望月潭,一個人在潭邊上坐了很久。也許,她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關於望月潭,這是我少年時期所遇到的最詭異的一件往事了。

在無樑村,春才靦腆是出了名的,要是誰當著他的面開句玩笑話,他會臉紅的。你想,一株茁壯挺拔、質樸秀美的高粱棵子,是很惹眼的。女人們總是忍不住要逗一逗他。每當他去設在大隊部裡的收席點驗席的時候,總有一群女人圍著他,一邊看他編的席,一邊說些加了油鹽的話。

記得有一次,在編席點,槐家女人突然拍拍春才說:才,看,你看。春才扭過臉來,見一隻公狗騎在母狗的身上。槐家女人笑著說:這叫狗戀蛋,狗戀蛋呢。春才先是怔怔地,接著臉就成了一塊大紅布!國勝家女人說:才,你別聽她的。她是夜裡讓槐日舒服了,這會兒還流著水呢。海林家女人說:可不,床響了一夜。保祥家女人說:你聽見了?推小車的吧,吱吱的。她家天天夜裡推小車。槐家女人反擊說:你呢,讓國勝在板凳上日,呱噠呱噠,跟騎馬樣!水橋家女人說:還說呢,誰不知道,在麥秸窩裡倒上橋……麥勤家女人說:寬家才出樣呢。寬從城裡回來,跑到地頭,說該摘梅豆角了。說完扭頭就走,寬家就跟著走,我還以為啥事呢?誰知是打暗號呢,他家的“梅豆角”該摘了。寬家女人說:你多好,你家賣涼粉的,撿了一夜涼粉豆兒。海林家女人說:啥是涼粉豆兒?寬家女人說:奶頭。她奶頭大。國勝家女人說:小寶才出奇呢,屁大一孩兒,跑出來說,夜裡他爹問他娘,是睡了再睡,還是睡睡再睡?啥意思呢?海林女人突然說:都別說了,看春才的臉紅成啥了。

女人們一陣陣地鬨笑著。只有春才一個人不笑,他慢慢地蹲下了。

這些半含半露、有葷有素的話,就像民間生活裡的密碼,終日包圍著年輕的春才。春才最初好像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也就是紅紅臉而已。後來再聽到這些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就蹲下了。在地裡幹活的時候,一旦女人們敘家常,他總是往地上一蹲,一聲不吭。而女人們常常指著他說:看,春才臉又紅了。

我說過,我是一個孤兒,終日在柴火窩兒、麥秸垛裡滾,吃百家飯長大的。相對來說,我的神經要粗糲一些。我一直到十九歲那年的一天早上,一覺醒來,才明白春才為什麼要蹲在地上……這是我的自悟。

等過去了很多日子之後,我才明白,在鄉村,在我們的家鄉無樑,對於性的態度是最原始、最保守,也是最開放的。姑娘們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個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結了婚,就像是破開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濺的。我想,春才作為編席的一把好手,終日被姑嫂嬸孃們的“性語言”包圍著,經姑嫂嬸孃們一日日的啟蒙、挑逗,或暗或明的點化,漸漸地,他的身體不由得起反應了。他蹲在地上那一刻,正說明他開竅了,覺醒了。他那纖細的神經,健壯的體魄,經話語點燃了飽滿的激情,陡然間起了化學反應,在他的體內聚整合了一股巨大的荷爾蒙能量……他不是不站起來,而是不敢站起來。他的褲襠裡陡然間豎起了一根棍子,架起了一門“炮”,他一定是既恐懼又害羞,他是怕人家笑話他。這是我猜的。

那時候,春才剛剛十八歲,正是陽氣最旺的時候。一天一天的,也許,女人們的調笑,女人們的暗示,女人們肆無忌憚的關於性事的討論,都給他帶來無盡的痛苦。在那些個夜晚,面對一盞孤燈、四面牆壁,春才心裡會怎麼想呢?在漫漫長夜裡,他也許正在破譯那些挑逗人的話語呢。比如:什麼是“蜜蜜罐”?什麼是“倒上橋”?什麼是“見紅”……那些帶有暗示性的語言在他腦海裡泡呀泡的,由精神而物質,漸漸有芽兒生出來了。那些個夜晚,他都在幹些什麼?這沒人知道。也是過了些日子之後,才漸漸從女人嘴裡傳出一些讓人不可理喻的事。當他住進醫院後,他嫂子給他收拾床鋪的時候,見春才住的那間偏廈裡,在床邊糊著舊報紙的牆上,貼著一張《紅燈記》的年畫……女人們偷偷議論說,這孩兒,真可憐。

我只知道,春才一旦被女人圍上,在大多時候,他都是“谷堆”著的。有一次,他拉架子車往地裡送糞。在村頭的糞堆前,他扶著一輛架子車,幾個嫂子一邊往車上裝糞,一邊唧唧喳喳地說著什麼,後來車裝滿了,他仍在地上“谷堆”著,就是不站起來。一個嫂子說:才,走啊!他頭上冒汗了,說肚子疼。這嫂子開玩笑說:你不是來月經了吧?轟一下,人們都笑了。

而後,春才就走到河坡裡去了。

那是夏日裡一個燥熱的中午。人們都說,春才就是那個中午走向河坡的。他鬼迷心竅,袖裡揣著一把篾刀。

河坡裡有無邊的蘆葦,蘆葦一叢一叢的,岔出許多條蜿蜒小路,其中有一條是屬於春才的。春才在蘆葦蕩裡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蜿蜒小路。小路兩旁,風搖著一蕩一蕩的蘆花,葦葉沙沙響著,它們看到了什麼,又呢呢喃喃地說了些什麼,它們有生命麼?它們若是有生命,為什麼不阻止他呢?或許,就像村人們說的那樣,望月潭是個詭異的地方,他真是中了邪了。

我也曾看見一個叫蔡葦香的小女孩,小小年紀,—個人偷偷地、一步一步向河坡走來……她怎麼就沒事呢?

也許,在蔡葦香眼裡,那個中午一定是猩紅色的。她是揣著怎樣的心態:是好奇?還有膽怯?她大約想探尋一點什麼。可她看到血了麼?一滴一滴的鮮血引著她向葦蕩深處走去。葦蕩太大了,太深了,一叢一叢的蘆葦,一條條蜿蜒的小路……哪一條是春才走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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