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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陸陀驚得幾乎要喊出聲來。包廂裡坐著的,簡直就是他夜夜夢見的女子!不過並不顯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維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見三處雪白:臉蛋、左手、右手。他馬上想到一種花:梔子花。這是一種潔白而清香的花,開在夏季。梔子花本是微顯淡黃的,叫濃郁的綠葉擁簇著,便雪一樣白。

維娜望著他,淺淺地笑,遠遠地伸出手來。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過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對面坐下來,道了幾句客氣,仔細打量她。卻見她眼窩子都同他夢見的一樣,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離。

維娜並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樣,說他的小說如何好看。她只是望著他,突然說了聲:“沒那麼高。”

她這話沒頭沒腦,他一時懵懂了。他想,她也許是說我沒有從照片上感覺的那麼高大,便自嘲道:“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如何偉大。”

維娜卻沒有同他說自己的故事,只是聽他胡侃。既然她說自己的經歷很曲折,也許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這就得讓她想說的時候再說,他不能像記者採訪那樣,直接向她提問。不論同誰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對方口訥,陸陀總滔滔不絕。他並不是搶風頭,或是有發表慾,實在是怕冷了場,弄得尷尬。可他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來,也是快要發瘋的先兆。人在瘋病發作前,要麼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麼就突然口若懸河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多次誇他的口才越來越好了,說他原來並不怎麼會說話的,現在都成演說家了。他明白他們的意思。

維娜一手支住下巴,頭偏著,聽他東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說上一陣,就停下來。見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說下去。說什麼呢?總不至於談文學吧?他便同她說不久前的雲南之行,麗江古城、玉龍雪山、可愛的納西姑娘、大理的風花雪月、版納的熱帶雨林。她總聽得入迷,不時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對他演說的獎賞。

無意間,他發現維娜的目光裡隱約瀰漫著某種不明物質,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似有還無,讓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發熱,便脫下外衣。不料維娜突然大笑起來,弄得他不知所措。原來,她看見了陸陀腰間別著的匕首。

陸陀因匕首鬧笑話,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覺著熱了,他脫了外頭的罩衣。一位巡警追上來,飛快地繳了他的匕首,嚴厲斥責道:“這是管制刀具!”巡警檢視他的證件他只好笑著,掏出身份證、工作證。沒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證件,再望望他,笑了起來:“原來是陸先生,你開玩笑吧?帶著這傢伙幹什麼?”他嘿嘿笑著,說:“老頑童,好玩唄!”巡警把匕首還給了他,囑咐他別把它露在外面。

陸陀把這故事告訴了維娜,說:“習慣了。不過今天是無意間帶著的。”

她又笑了一陣,道:“我就說嘛,對付我一個殘疾人,還用如此大動干戈?你是不是真的覺得好玩才帶上匕首的。”

陸陀淡淡一笑,說:“我的小說得罪了一些壞人。”

她的臉色便有些沉重,微顰輕嘆。

不覺就十點多了。他怕太晚了,她會不方便,就說:“今天就聊到這裡吧。”

她頷首而笑,說:“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

陸陀躬身過去,同她握了手,點頭道別。他剛準備拉門,維娜突然說道:“今晚很開心,謝謝你!”

陸陀是獨自走著回家的。滿腦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儘量走在行道樹的陰影下,好安安靜靜地收拾自己的情緒。今日白天很晴朗,夜晚的風更見清爽。他走著走著,突然笑出了聲。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麼回事?本以為會發生些什麼的,卻平安無事。難道是自己無意間在期待著什麼?

依然是夜夜做夢。夢中女人好像同維娜略有出入,卻似乎就是她。那女人不是御風而行,就是坐在他對面,目光幽幽的望著他;或是獨自彎在床上,微微咧著嘴憨笑。他每天醒來,總捨不得睜開眼睛,仍想回到夢境中去。他原本懼怕的夢,如今卻有些依戀了。無奈已是日明東窗,市聲如潮。有時夜半驚醒,夢便像摔破了的鏡子,滿地碎玻璃片。他便閉著眼睛仔細拼合殘夢,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陸陀恍惚間覺得自己同維娜之間,也許真有什麼事情需要了結。有天清早,陸陀夢醒之後,同自己打賭:如果今天晚上舊夢依然,明天就約維娜見面。

她卻早早地打了電話來,約他晚上去銀杏居喝茶,仍舊是紫藍包廂。晚上七點五十五,陸陀推開紫藍包廂的門,維娜又坐在那裡了。同一個位置,同一種坐姿。她一手靠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沒有伸過手來,陸陀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就像老朋友見面,免去了客套。

維娜端著杯子抿茶,目光越過杯口,望著陸陀,眸子黑白分明。陸陀也望著她,微笑著。坐下兩分鐘了,兩人都還沒有說話。陸陀居然不覺得尷尬。看樣子維娜又不準備說話了。兩人總這麼對視著也不是話,陸陀便想說些什麼。他一時找不到話題。談文學是上個世紀輕薄文人引誘少女的俗套,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他不想復古。可無奈之下,他最後還是談了文學。不過只是說故事,同維娜講述他正在寫著的一部長篇。將文學話題說得通俗些,就不至於讓人聽著牙根發酸了。可陸陀小說的致命弱點,就是故事編得不精彩。他同維娜說的時候,總時時申明,敘說同閱讀的感覺不一樣。

可是維娜卻被感動了,居然開始抹眼淚。陸陀很惶恐,不知怎麼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編的故事如何動人,也許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維娜突然打斷他的敘述,問:“你有興趣聽我的故事嗎?”

“當然很想聽。”他知道她也許找到表達的感覺了。

維娜喝了一口茶,然後身子微微前傾,一手支著下頜,目光漸漸遙遠起來。

維娜一直說到深夜十二點鐘。分手後,陸陀回到家裡,沒有半點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維娜說的故事記錄下來。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會面青眼黑,什麼也做不成。睡是睡不著,躺著總是好些。

次日白天,陸陀敲了整天的鍵盤,寫他的長篇小說。晚上不準備出門,縱有朋友邀請,也得回絕了。除非是維娜約他。他要把她昨夜說的那些故事寫進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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