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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一個溜尖的、帶戲腔的嗓門喚“被告”時,少尉不知被喚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個有著土得讓他難為情的名字,四年軍校才褪去渾身泥腥,肩上扛的兩塊硬牌能讓三十來條年輕漢子噎住嗝、夾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長”的少尉了。

那嗓門再次順四壁環遊,拖著些似乎與他有關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傢伙收攏精神,認清了這個稱呼。“被告”是我。這稱呼一圈圈環遊上升,頓時,他感覺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許多,像小時見的大廟殿,那高壓出他的矮來。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溫順地認領了它。“被告”就是這麼個東西:有著一顆滿是深淺不一發茬的腦瓜,兩個酸臭的胳肢窩,一張白臉白得像漚在膠皮雨靴裡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著,只有他站著。還有他身後兩個全身披掛的軍人也站著。他們不是站著,是被威風、莊嚴、正義架著,架在他身後。刑車上,他們並沒有對他虎臉,他們平和、淡漠,臉上表情去得乾淨至極。而這平和淡漠使他連喘重氣都不敢,生怕一絲一毫動作都會弄破它。

隨他視線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塊白牌,上面是黑字“審判席”。黑字均勻地、一下下地錘著他的眼睛。很快他發現,被錘著的實際是他的腦子。

少尉還發覺自己的嘴半開著,像村裡鄉親看戲,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過的飛機那樣敞著兩片嘴唇。我不能這樣。他使勁將下唇往上收攏,使的勁使他牙關也抖起來。不一會兒它卻又無力地與上唇脫開,拖垂著,像他渾身所有部位一樣,若沒這層地面托住,它們統統會無限地垂下去,墜下去。就這樣,在接受“被告”這個陌生稱呼時,少尉還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個快活地罵人,吹著口哨撒尿,饃饃一來信就樂得渾身癢癢的少尉沒了,現在像人一樣站著、活著、喘氣兒的是“被告”。誰告的我?那個一聲沒吭死了的王有泉?那個活著時要麼滿嘴廢話、要麼嘴抿得像條癒合的傷口的司務長?不是的,他倒下時僅僅喉嚨裡發出微小的“咕咕”聲,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兒。

“被告劉糧庫,男,現年二十五歲,原××部隊獨立營少尉排長,山西省定縣劉莊人……”正對他臉,審判席的白牌子後面豎起一個人來。那人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擎著幾頁紙。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幾頁紙裡。所有的,除卻屬於饃饃的。一個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簡單地被講述:“男,山西定縣劉莊人……”足夠了。那就足夠引發其餘的全部。不必去講述那裡的原怎樣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論它長出什麼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親前頭刨出腳丫大的紅薯,母親拾著拳頭大的,孩子們則捉出指頭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鍋空時,秧子便是唯一內容。秧子被有梗有葉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葉地屙出來。少尉仍記著那東西狠狠順著他薄透的胃腸掃下去,一路扒淨他僅存的、有關“吃”的美好記憶與嚮往。

饃饃是她家第四個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長本來就長的臉,對慚愧不堪的她媽說:“你還不如給我生下個麥面饃饃!”後來饃饃到軍營看他,臉皺著說:“你天天有饃吃了還叫人饃饃幹啥?看你那些兵沒笑死!”

“那你想要個啥名兒?”

“問我呀!我倆誰上縣城讀高中,誰上了軍校?”

兵們再笑,他就說:“你丫挺的笑!”他那時能用半口北京話罵人了,意思是丫頭養的:“她叫墨墨!墨墨,怎麼啦,象徵求知慾!”這幾年報紙上鋪天蓋地是“求知”、“自學成材”之類的時代詞兒。

“劉犯糧庫,於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軍需倉庫。”

僭越。軍需倉庫。他突然舉目環視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個人討論“僭越”與“貿然進入”之間的區別,它倆是否具有同等嚴重的定義。我只是趁沒人時不聲不響進去的,對吧?況且那不是什麼軍需倉庫,不過是緊挨庫房的一間小屋,對吧……

少尉的目光最後停在一張女性臉上。那臉小於所有的臉,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臉才會這樣乾淨,這樣不掩飾驚訝,不迴避他無賴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幹下那一切的。我沒想到王司務長回來得那樣快,我也沒料到我手那麼重。我活這麼大沒動真格打過誰,不是那號狠人。連軍校最狠的柴教員罰我負重長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裡拿槍瞄瞄他。我什麼也沒對他幹。他虐待所有農村子弟,罵我們笨得像屙牛屎。畢業典禮上,他還笑著杵我肚子,說:‘他媽的,小夥子!那年準是糧食欠收,你爹送你入軍校的。軍校伙食好,你上這兒長個兒來了。看看,長了不少不是?’他當時湊我那麼近,我一拳準砸崩他的臉,像砸崩個脆西瓜,讓它紅的白的一下淌散開。可末了我也沒動他根毛兒。我真不知道王司務長那條命會一下就敲沒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嗎……”

那孩子樣的女人一直看著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會兒再抬起,她仍那麼看他——雙手捏了拳擠住臉,輕微吊起兩頰的面板和眼睛,兩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攤紙,看不清空白著還是被寫上了什麼。她就那麼把他看著,人人都這樣把他看著。他正被人的視線網住,不得動彈。而她是不同的。他認為她的不同,並不完全因為她是這場合中唯一的女人,又是唯一不穿軍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樣的看讓少尉覺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讀他,讀他腦子,讀他心思。似乎對於她,他的邪惡和兇殘就得這麼費力地、兩眼不錯神地讀。難道他不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隱晦難懂嗎?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會在回營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貓一樣無聲地向右一竄。右邊一條小路通向司務長王有泉的獨立王國,裡面有冰箱、電視,營長夫婦常在出那門時打著啤酒嗝兒。司務長的臥房兼辦公室緊挨一排給養倉庫,裡面堆著六十年代的壓縮乾糧,七十年代的野營罐頭,八十年代的大米、麵粉、風乾臘肉。

少尉見記載著他劣跡的紙終於被翻過一頁。至多再翻兩次,就能到達有著紅色圓印的那頁。他看得見最後一頁紙背上透出一攤紅暈,人在按下它時過飽地蘸了印泥,或過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運就被按定在那塊紅色裡。那是一個紅的、熟透的結局。

會是什麼呢?會是幾十年的苦役?會是個永遠見不著饃饃的後半輩子?饃饃會尋著訪著去看他嗎?不會的。饃饃會嫁別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額去蹭別人的脖頸;對別人指著櫃檯裡一條麻線粗的金項鍊,懂裝不懂地偏著眼問:“那是個啥?”

“是啥咱也買不起。”當時的少尉說。

“你買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還盯著它看什麼?”

饃饃呼一下甩過臉:“誰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唄,我買不起還看不起嗎?”

當時的少尉突然發覺饃饃的臉很生,比他認得的那個扁,寬大,有個黃鼻尖,那是因為它沁出的汗沖掉了上面的粉。饃饃什麼時候學會了塗粉,是她來北京之後?是她跟營長那個在剃頭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學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儘管她也只算上半個城裡人。但少尉和營長哪兒比得起。營長沒有個圍著一鍋黑色的煮紅薯葉的家庭;沒有個從生完最後一個孩子就沒止境流血的母親;沒有個想娶媳婦想傻了的哥哥。

饃饃還是懂事的。送她回去時,她在火車裡,他在站臺上,她說她什麼也不會向他要。有錢你讓你家少吃兩頓紅薯葉吧。她又笑回一個原本的饃饃。但那笑好像一動就要碎。

“饃饃,等我有了錢……我給你買點兒別的什麼。那個金錠子,太貴。”

“誰要它呀,那麼粗,用它拴牛去呀!”饃饃皺鼻子癟嘴,笑於是碎掉了。

少尉的罪孽仍被藏在幾頁紙後面的嘴一字字地吐露著。“……劉犯在自己偷竊罪行被發現後,頓起殺心,以一枚加重訓練手榴彈擊中司務長王有泉頭部……”

少尉猛一怔,似乎下力氣辨認出這麼個猙獰、險惡的東西竟是自己。他不敢、不願,也不無委屈地認清,這一切的確不是別人,是無法抵賴的自己。像他的賴不掉的貧窮的家,貧窮的祖祖輩輩,貧窮的生養他的土地。

“站老實了!”身後,一隻手伸上來扳他的肩。除了少尉自己,誰也不會明白這一掌扳得有多陰毒。

那女子卻似乎明白。她正拿筆梢輕敲著嘴唇,突然便不敲了。筆梢一直定在她下唇上,待她眼睛捕捉了他所有痛苦的顯示。她眼裡有了漸漸擴張的恐怖,因為她看清他被扳的那一側肩起眼地塌下一截:它與整個身體的關係實際上已被秘密地分開了。

少尉一直半張的嘴這回合攏了。他不得不屏住每一口呼吸去抵禦這劇痛。今夜只好朝左邊側著睡了。他不知從今後的多久,這條傷臂才能恢復使筷子、系褲帶、扣衣紐的功能。少尉感覺一顆汗珠慢慢在他的鼻尖變大、變大,似乎他的痛得稀掉的肉體都會隨著如此稠濁的汗流淌乾淨。

“王有泉頭部負重傷,當場昏迷。兩小時後被發現……經搶救無效,死亡。”

少尉聽著“死亡”兩字被念得如此平淡,心裡幾乎為王司務長不平起來。儘管王有泉健在時從公傢伙食裡克斤扣兩,去取寵營長夫婦和他那個穿高跟鞋、撅屁股走路的女朋友,卻也不該死罪啊。假如那天少尉沒碰見他跟在高跟鞋後面,一副十里長亭相送的鏡頭,少尉不會起心往他房裡溜的。當然,若是少尉那天沒誤掉回家探親的火車,那一切也就沒機會發生了。少尉本不該誤火車的,那天一大早他就出了門,而火車班次卻在下午。他在王府井、東單、西單大大小小的商店裡衝鋒、撤退,想買點什麼給饃饃。從絲襪到髮卡,從裙子到大衣,他都以手指去捏過捻過。但一旦他去捻衣袋裡一疊鈔票時,他便忽地炸出一身汗。最後在一傢俬營小商店裡,他看到一對耳墜。他並不懂得這兩顆賊眼珠似的小亮東西美不美,只知道一馬路女人都戴它們,包括營長老婆友惠。

“四十八塊。”

“是……金子的?”

“四十八塊你想買金子?這是人工水鑽!”

“你先別往回收,讓我再看看!”

“看看行,別上手。像你這麼捻,我怕你把它們捻化了。”

少尉顧不上女售貨員帶笑帶刺的話。那麼小的玩意兒,掉地上就沒了,也要半個百數啊。半個百數的棒子麵夠全家撐圓肚子十來天。有回探親回家,他帶了兩口袋早點鋪買的油餅,把饃饃全家也叫到一塊來吃。口袋吃完後,人人腹上都像扣了只大碗。那才花掉他十多元錢。飯後他與饃饃走進棒子地。他扭頭見饃饃胃部有形有狀凸了只碗,便冒出笑來。饃饃也笑。人不吃飽絕不會那樣笑。突然,他土匪一樣將饃饃捺倒。饃饃不示弱,倒的同時將他也拖下去。但他沒敢再匪下去,因為他剛當個小少尉,還養不活饃饃。饃饃的臉卻孩子拱奶一樣在他頸子下,腋窩裡使勁揉著。他那時體溫起碼一百度。

“饃饃,這可了不得,了不得……”

饃饃兩條粗圓的腿鎖住他,同時將他手按在她胸上。突然一個念頭跑上來:城裡女人若去掉了裙子、高跟鞋,裡面大概什麼也沒有。哪像饃饃,無論手撫到哪裡,都會捧個滿把。不止滿把,她的青春,她的圓熟,她的真切的女性含義,似乎會從你手縫往外溢。饃饃將他的懷抱撐得滿滿的,他費了許多力氣才抑制了她活蹦蹦的激情。瘋勁過去後,她對天上星星長長嘆口氣,說:“我不想那些金的銀的,我也不想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我就想你。要個你就比好還好,比夠還夠。”

“那高跟皮鞋呢?”

“也不想。那尖細尖細的跟兒戳進這棒子地,還不連我一塊插在土裡呀!”

但少尉知道她其實想要他,也想要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還有高跟鞋。少尉清楚饃饃對王司務長女朋友的高跟鞋是眼饞的。不然她不會去縣城學養兔,並讓那個太原的兔毛採購員對她動邪。採購員跟她扯起情呀愛來,說他身上的錢足夠娶十個饃饃,足夠為饃饃買下十個城市戶籍卡。饃饃寫信對少尉說她恨那採購員,也恨自己。恨自己從未延伸到窮山惡水之外的血緣,恨那個長進她肉裡、血裡、骨裡的窮。

少尉也有著一樣的恨。當王司務長將工資袋拍在他面前時,那恨便在他身心裡大動。“你這月薪水是十二塊。沒法子,我照規章扣掉了你的欠款。去年你打的一千元欠條還在我這兒,今年你又借了五百。我知道你家裡困難,得修房,得治病,得買糧。不過我沒法改規章。你也知道欠公款是有限期的,到期還不清就得這麼狠扣。十二塊是你的伙食費。什麼看電影、抽菸,你就克服了吧。”王司務長手持電視遙控器,眼盯著螢幕對他說:“現在農村不是在改革嗎?你家沒革富一點兒?”少尉說那地方窮。那塊土地種進去是窮,長出來還是窮。

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尉想,正是那個窮在一剎那間剝去了他的正派與清白。他從此失去了各種權利,其中包括掙脫那個窮的權利。

“劉犯糧庫,長期以來受社會上資產階級思潮的影響,迷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少尉警覺地搖頭,似乎想和這句評判性的話做番計較,又似乎想使自己站得更尊嚴些。但肩上的痛抑制了他也提醒了他:從此後他要活的是次於人的一種生活。那種次等生命對許多事是不能計較的。像他家那頭骨茬子要戳到皮外的老牛,它活著就因為人允許它活。他爹從未停止過咒罵它:“雜種!狗日的!裝孬拉不動套!欠鞭子抽你!挨刀的!”它只將眼躲開這些毒言惡語,緩緩閉一下,睜一下。少尉感到自己的目光也遲鈍溫順了下來。從他被扣上手銬的一刻,至少有三十年的牲口生活在前頭等他,在那最後一頁紙的大紅印裡等他。也許是無期徒刑,那他將像牲口一樣活完去死。會判他“死緩”嗎?一個緩期到兩年後執行的槍決——讓恐怖充斥在兩年的每一分鐘裡,在你肉體被消滅前,先讓你的精神和知覺一分鐘一分鐘死下去。那殘酷遠超過他在王司務長腦瓜上的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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