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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犯手段殘忍,情節惡劣……”平板的朗讀在向大紅印步步逼近。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空間裡的一陣絕對寂靜。這靜嚇住了所有人,人都靜止在一個不很自在的、有些尷尬的姿勢上,包括那個女子。她似乎打算起身,離坐,卻將動作停在半途中。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什麼事即將發生,除了當事的少尉。女子看他一眼,目光恰撞上他的。她眼睛打個哆嗦,躲掉了,理屈似的。她一定知道那藏在大紅印中的謎底!她一定與所有人合謀了對他的處置!她一定將事件瞭解得徹頭徹尾,將他想成個生來就嗜血成性的種。她一定知道什麼樣的結局等在他眼前……

像火車窗裡的饃饃,與他談笑告別時卻睜著一雙長嘆的眼睛。饃饃的目光與他一碰就躲開,因為她知道她究竟將對不住他,將背叛他。從饃饃目光中他得到驅策和威逼,他得行動,他得乾點什麼,不然他終究將沒了這個渾身是好的饃饃。他開始勒索自己。僅有的十二元,他每日用兩毛錢買一斤饅頭分三餐吃,再灌下幾碗不要錢的骨頭湯、肉皮湯、米湯,有時只是一盆濁色的水,那是廚房沒湯可提供,便將炒菜的油鍋涮了涮、颳了刮,兌些醬油,扔把蔥花便叫它“湯”。一年後,他揣著如此省下的一百元在探親回家的清早,開始滿城尋覓饃饃聲稱“不喜歡”的“好衣裳”、“花頭巾”、“透明長襪子”。但他總是在掏錢的最後一瞬拔腿逃開了。他花掉了一整天時間而保障了那一百元未失分毫地待在他軍服口袋裡。他甚至花掉了搭車到火車站的時間。傍晚,他回到營區。在營門外的小路上,站在女朋友邊上的王司務長碰見他,“咦”了一聲:“你不是回家探親了嗎?”

他疲憊地笑笑,告訴他,火車被誤掉了,他簽了下一天的票。

當少尉走進王司務長那間緊挨軍需倉庫的臥室兼賬房,他仍未意識到他正走進無出路無反顧的罪惡。他沒有留意自己的手指已變得狠而靈巧,撬鎖時,它們幹得像天生的賊一樣漂亮。司務長的電視仍開著,聲音卻被息掉了。螢幕上那個張大嘴號哭的赤裸男孩顯然是一場悲歡離合的焦點。男孩哭喊,被一隻舢板漸漸載遠,搖櫓的是一個昏暗的龐大背影。岸上一個女人在流淚,扯脖子朝男孩叫喊。他們的嘴臉都動得十分激烈,卻完全無聲無息。而無聲息正是那一刻鑽心的淒厲。這靜默的聲嘶力竭在他撬開抽屜鎖時顯得荒誕而恐怖。只有些零散的、未及入賬而存入保險櫃的鈔票。少尉滿把抓了它們塞進衣袋,心想,它們不多,但足夠饃饃想要的那一點了。他不僅有賊的靈巧手指,還有賊的直覺。那直覺掐斷了他撬第二隻抽屜的慾望,他得馬上離開,螢幕上無聲長號的女人與男孩不久就會將王司務長叫喊回來。

少尉聽說過指紋之類的事。根本沒時間去發現一雙手套,他是用塊毛巾墊著手指幹完一切的。至於用來撬鎖的螺絲刀,他將從火車的視窗扔出去。他估計他沒在任何東西上留下指紋。

當少尉結束了事情,偶然抬頭時,被螢幕上的女人嚇了一大跳。女人的一臉絕望佔滿二十四英寸的畫面。她大張的嘴使他似乎看見了它的深處,那暗紅的深淵。他記不清自己是否就在那一刻遲緩了,被王司務長叮叮噹噹的皮鞋鐵掌連人帶贓地堵截在屋裡。跑是來不及了。這時出去只好與他照面。我在這裡等你啊,看能不能多支一點探親旅費。他可以這樣藉口。頂多是看王司務長更陰的臉,聽他更刻薄的話。你倒是不請自入啊。他可以厚厚顏往下混:見你門沒鎖,就想進來看一眼電視,司務長你的電視比營部的還大、還高階。王司務長聽了這話就會舒服下來。

可怎樣解釋那個抽屜和他胡亂塞滿的一口袋鈔票?一分鐘之內,王司務長就會大叫:“好哇,你!”然後什麼舌頭都不必繞了。得堵回他的“好哇,你”。就在叮叮的鐵掌踱上門階時,少尉以軍校優等生的一個側躍,閃到了門後,又以訓練有素的軍事指揮員的判斷力,確定了出去的方向和方式。門後幾枚訓練手榴彈是王司務長活動筋骨、美化肌肉用的。它們重得恰到好處,少尉估摸著,不至於要他命,但至少讓他不出聲,老老實實躺一會兒。他將趁他不省人事把錢全數擱回,再把鎖修復。只要錢數不差,沒人去留神鎖的細微變化。憑什麼懷疑一個一向純厚誠實的少尉?那案子至多是個私人報復性質。也沒準上面從此開始注意王司務長那不合情理的闊綽——那個大彩色電視機據說就是拿過期的軍用罐頭換的。然後,兵之間會竊聲歡呼:“王司務長不知捱了哪條漢子一悶棍,這下他知道兵血不那麼好喝了!”

門被推開時,昏暗中,少尉見王司務長一隻白手伸向門邊的電燈開關。絕對不能讓他在倒下時看明白什麼,少尉佔著自己身高的優勢,一舒臂,見訓練手榴彈完成了一個極短的,卻極美的拋擲。

少尉修復了鎖,擱回全部錢,看一眼王司務長頗好的臥姿,出了門。他沒回營房,在營區附近一座半竣工的樓裡坐下來。他就那麼抵著牆,痴坐到屁股疼、脊背木,才站起。他想趕末班車進城,搭第二天清早的車回家。郊區公路上,一輛嘶鳴的急救車擦他身子而過。它是奔王司務長去的。王司務長顯然被那一記敲出三長兩短來了。沒人會懷疑我。王有泉若死了,壓根就沒人知道我誤了火車,回來過。人人都可能被懷疑,唯有我可以被除外。但他最好別死,死了人事總要鬧大。

他探親回來,立刻有不少人挑眉、歪嘴、擠一隻眼,吭吭鼻孔,對他說:“司務長王有泉光榮犧牲啦。每個人都在被盤問。你小子走運,他正好是你離隊探親那天晚上被誰揍死的。”

“沒有丟錢?”少尉問。一問就意識到多少有點失態。

“沒。保衛幹事開啟抽屜,說是沒少一個鏰子兒。看這小子還舔不舔營長溝子!”

少尉當天晚上被傳喚到營部。營長背剪兩手,面朝窗外站著。兩個保衛幹事各佔據營長和教導員的辦公桌。少尉想,那枚做兇器的手榴彈和那把螺絲刀被我帶上火車,包在一卷報紙裡從視窗扔掉了,你們休想得到指紋之類的證據。

“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是什麼時候?”

“探家前一天。我在他那兒領的探家旅費。還有他給訂的火車票。”

“有別人在嗎?”

“沒。”

“那是幾點?”

“下午兩點半。”

“他當時在幹什麼?”

“他在打電話。叫我等一會兒。”

“你等了多久?”

“我……哪知道。”

“等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看電視。”

“下午兩點半,上班時間,王有泉開著電視?”

“他一天到晚開著電視。”

“什麼節目?”

“不知道。他關了電視的聲兒,只剩畫兒。是個小男孩兒哭,一個女人也哭。”

“好了,沒你事了。”一個年老些的保衛幹事說。

少尉“喀”一聲立正的同時,心“怦”一下落回它該蹲的地方。

營長始終沒動,始終給他個脊樑。等少尉走出屋,繞到操場,回頭去看營部的大窗,見營長的臉木雕一樣板,眼略向上翻,像死馬。他顯然為司務長的不幸沉痛著,只是不知他在悼念司務長本人還是司務長曾給予他的實惠。就在當夜,少尉被人從沉極了的睡夢中喚醒。營部雪亮的燈下,他再次見兩個保衛幹事坐著,營長反剪手站著,但這回是面朝他,眼仍像死馬,但這回是瞪著他。被什麼死東西這樣瞪著,少尉感到毛骨悚然起來。

“再給你一次機會,照實說:你最後一次見王有泉究竟是什麼時候?”

“……探親的前一天。”

“要不要我把同樣問題重複一遍?”

少尉一下把目光轉向營長,立刻發現他是頭一個求助不得的。

“請回答問題!”

“啊?!”少尉感到自己的意識“譁”地四下失散了。

審判席前的少尉向上提了提越站越矮的自己。快要完了,他對自己說。快要完了,他從那女子慢慢升起的、再次升到他臉上的目光得知。她看著他,更是在看跟在他身後的未來。所以她根本沒看見他。就像饃饃從她家探身,倚門站著,手腕上一根亮東西細碎地刺痛他的眼。她看著他,卻又沒看著他,是在看他拖在身後的債務、貧窮、一個永遠需要去飼餵的家。他把自己榨個幹,仍是不濟事的。晚了。他揣著一百元一身罪趕回,還是晚了。她手腕上的金鍊說明她已被人搶先拴走了。他們就那麼面對面站著,她撐不出一個笑,他連問一句究竟的力氣也攢不起。

“……對上述犯罪事實,被告供認不諱,經本軍事法庭審理核實,宣佈判決如下——判處盜竊殺人犯劉糧庫死刑,立即執行!”

少尉急張一下嘴,卻沒喊出聲。“死刑!立即執行!”……死刑!立即執行!這是什麼意思?少尉怎麼會突然不懂了這些字、這種語言。這語言自己繞著四壁,一圈圈迴圈,多次擦過牆上紅得腥氣的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語言呼應著自己,重疊著自己,像夢中一個不間斷的、回聲四起的呼喚,直喚到他醒。

少尉醒了,發覺自己滿臉是淚,發覺自己在猛烈地哽咽。

全場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裡,聽他的哽咽。

那女子站起身,受了驚嚇似的看著。

“你……你們,”少尉聽著自己嗡嗡的聲音,“你們不是說,只要我全都坦白,說實話,你們就不判我死刑嗎?”

“殺人償命,無論你坦白也好不坦白也好!”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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