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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上方的橫幅上寫著:“晴川市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

毛京掀開紫色的天鵝絨簾幕走出太平門,休息廳窗外射進正午的陽光,晃得他眯起眼睛,朦朧中他驀然看到一個少女修長的剪影,雕塑般默立於刺目的光幔中,他驚訝地停住腳步。

“小敏?”

少女一動不動,毛京遲疑片刻,從她身邊走過。

“毛京。”

毛京在門口站住,沒有回頭。

小敏背對毛京,問:“看了我的信嗎?”

毛京沒有開口。

小敏轉過身來,挑戰般地盯著男孩的背脊:“嘿,我對你的態度我都說了,就看你了。”

毛京張皇地回了一下頭,“小聲點,蘆軍代表沒走呢。”

休息廳一端果然傳出了腳步聲,毛京慌慌張張說了句:“我先走了啊。”身影便消失在門口,宣傳隊的蘆軍代表從後臺出來,走到小敏身邊,隨口說道:“怎麼還沒走?”郊區公路。

一輛大轎車在慢慢爬坡,宣傳隊員的笑鬧聲充滿了整個車廂。小敏向側後方座位上的毛京回首注目,毛京低眉凝思不知在想什麼,小敏只好轉回頭來,她不知恰是她回過頭的同時,毛京不期然抬起雙眼,目光向這邊一閃。

食堂。

小敏興沖沖把飯菜端到毛京桌上,大大方方坐下來。恰巧鄰桌有人喊毛京,毛京抱歉地看了小敏一眼,端碗離去,小敏掃興地長吁一口氣,食慾全無。

黃昏,小敏家。

小敏的大哥正在滿頭大汗地寫大字報,見小敏進屋放下書包直奔涼水瓶,皺著眉說了句:“怎麼才回來,快幫爸爸做飯去。”

小敏父親兩手沾滿面粉從廚房裡探出身來,說:“剛才來了個男生,找你。”

小敏驚疑地放下水杯,“男生?”

“走了,留了個條子。”

小敏急不可待撲向桌上的字條。

毛京畫外音:“小敏,紅衛中學宣傳隊在排白毛女,月底要演出,約我幫他們跳大春,他們的喜兒也不行,你去不去?不跳喜兒跳‘白毛’也行,反正不耽誤咱們自己的演出,只是別叫蘆代表知道就行。”

“不行。”導演的菸斗在空中有力地揮舞了一下,“電影藝術要求比小說更濃縮更戲劇化,更惜墨如金,你劇本中這一大段生活寫實太平談了,在小說中用文字表現可能還看得下去,電影卻不能這麼拍。”他翻動著桌上的劇本手稿,“下面又是你和毛京,啊,不,是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在一起練舞啊、演出啊這些場面,太囉唆了。你說明了什麼呢?你應該用更典型的細節集中筆墨寫出男女主人公相愛的思想基礎和社會歷史原因,也就是說,他們為什麼相愛,相愛的意義在哪裡!”

我不明白。

我那時愛毛京,一見到他就面紅心跳,待在一起就興奮快活。毛京也喜歡我,只是靦腆不肯說,不然何以要鬼鬼祟祟地約我去練“私活兒”?我們那時從沒想過什麼愛的意義。

而導演依然堅持他自己的邏輯:“你可以想想嘛,毛京是省軍區後勤部長的兒子,你是個普通工人的女兒,在宣傳隊裡他又跳主角兒,平白無故就愛了你?”

導演你要我怎樣答你?你是在談現實還是在談歷史?那一年我們十八歲,時代和年齡都不曾提醒我們追求門當戶對。如果非要門當戶對,我們也確實比過——都是“紅五類”。

“你再想想,宣傳隊的女主角是蘆倩倩,她又是蘆軍代表的女兒,毛京沒有愛她而愛了你,這本身就有意義。”

是的,我承認蘆倩倩的芭蕾功還可以,可惜她的長相難說是“喜兒”倒近似“黃母”,她的脾氣也和其父的地位成正比,同學中沒幾個和她投機。叫我弄不懂的倒是眼前這位導演,你究竟是在說生活還是在說藝術?

“也可能你是剛剛踏上創作之路,你要知道,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是兩回事。如果你不去表現男女主人公思想上的共同點,譬如,對文化大革命的因惑和反感,對老幹部的同情和保護,諸如此類,那麼這部作品的思想性和典型性就絕對出不來。你寫東西時間不長,這些毛病也難免。你得多看看書,從一些中外文學名著中汲取養料,譬如《紅樓夢》,寶黛的愛情並不僅僅是兒女情長,而首先是他們在反封建這一點上的統一,《紅樓夢》的偉大思想意義就在於此。”

不,你錯了導演,那時我們很年輕,和幾乎所有熱血沸騰的“紅五類”一樣,衷心地、狂熱地,毫無保留地擁護那場革命,我們相信大字報裡對老幹部的一切指控都真實無誤,我們自己被大字報和高音喇叭煽起的義憤也真實無誤。我愛毛京,和這些無關,他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他脾氣好也單純,也對我好,這就夠了,一個女孩子有這些就足夠了。難道你不明白嗎導演?

難道你沒經歷過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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