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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是在那個晚霞鋪滿天際的傍晚響起的。柳秋莎並沒有意識到這馬蹄聲和自己有什麼關係,這一陣子劉天山的馬蹄聲幾乎每天都要在外面響起幾次,每次有馬蹄聲響起時,王英就如同聽到了衝鋒的號聲,她很快便從窯洞衝了出去,馬蹄聲隨之遠去。

有一次,柳秋莎看見,長得粗粗壯壯的劉天山,像老鷹捉小雞似的,一下子就把嬌小的王英提到了馬背上,這樣一來,就是兩個人共同騎著一匹馬了。王英咯咯地笑著,那匹馬便載著王英和劉天山向遠處走去,留下王英的一串笑聲。在那一瞬,柳秋莎的臉有些發燒,她不知道王英為什麼要笑,這又有什麼可笑的呢?

這次馬蹄聲響起時,當然又是王英衝了出去,很快她又回來了,衝躺在床上發呆的柳秋莎說:找你的。

柳秋莎起初沒聽清王英的話,怔怔地望著她,直到王英把她拽起來,她才如夢初醒。她想不出是誰來找她,在延安她不認識更多的人,只有軍訓隊這些學員,這些學員又都不會騎馬來找她,況且他們這些學員也都沒有馬。

剛開始,她以為王英在和她開玩笑,便疑惑地走出去。門外便燈塔似的立著一個漢子,那漢子穿著軍裝,揹著手,在門前的空地上來來回回地踱著,一匹白馬悠閒地在漢子身邊站著。

柳秋莎走到門外,驚愕陌生地望著他,聲音很小地問:你找我?

漢子抬起頭,看見了柳秋莎,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然後一個立正,向她敬了個禮說:柳秋莎同志,我姓胡,是邊區三團的團長,我叫胡一百。

直到這時,柳秋莎才想起韓主任上次說的那個胡團長。原來韓主任不是說給她玩兒的,是認真的。那一刻她心裡怦怦亂跳,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她張開了嘴,半晌才答:那你……你找我幹什麼?

其實她心裡已經明白了,但嘴上還是這麼說,她已經言不由衷了。

胡一百聽她這麼說,笑了,然後就笑著向她走來,一邊走一邊說:是韓主任讓我來的,說你這個同志很好,又年輕又漂亮,在東北老林子裡跟日本人幹過仗。

胡團長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就捉住了柳秋莎的手,一邊說著一邊亂搖一氣。胡團長就說:這回可認識你了,柳秋莎同志,以後咱們就是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了。

柳秋莎的一雙手被胡團長握得很疼,她一邊吸著氣一邊往外抽自己的手。抽了兩次沒有抽出來,然後她就大聲地說:衚衕志,你這是幹啥?有話好好說!

胡團長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忙鬆開手,頓時臉紅了,他還抓了抓頭,臉紅脖子粗地說:太好了,你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就這麼幾句話,胡團長反覆地說著,此時胡團長就像一頭磨道上的驢,繞著柳秋莎一圈一圈地轉著。柳秋莎立在那裡,定定地望著胡團長。

胡團長終於站住了,嘿嘿地傻笑著,還不停地搓著雙手,一時沒話可說,胡團長便又一次給柳秋莎敬禮,敬完禮又說:是韓主任讓我來的,柳秋莎同志你真好,真好,真是太好了!

柳秋莎看著胡團長的樣子,覺得很可笑,於是她就笑了,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她彎下了腰,後來就蹲在了地上,她就一直那麼笑著。半晌,她轉回身,向窯洞跑去,留下怔在那裡的胡團長。

她跑回來,一下子趴在了床上,還那麼笑著,王英就過來拍了她一下,說道:別笑了,有什麼可笑的。

柳秋莎翻過身,衝著王英說: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這時,就聽門外胡團長大著聲音說:柳秋莎,咱們以後就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了,今天我先回去,有時間我再來。

說完門外便響起了馬蹄聲。

柳秋莎又想笑,王英嚴肅地衝柳秋莎說:你覺得胡團長這個人怎麼樣?

柳秋莎不知輕重地說:他人怎麼樣跟我有啥關係?

王英又說:這是組織給你介紹的男人,你怎麼能不認真對待?

柳秋莎坐了起來,表情也變得認真起來,她說:當時我可沒答應韓主任,只是同意見一見。

那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柳秋莎又想笑,半晌才說:他這人太逗了。

你就沒有別的感覺?

什麼感覺?沒有哇!

王英就不說什麼了,想了半天說:我第一次見到天山時也沒什麼感覺,現在可不一樣了,等他再來兩次,你就有感覺了。

王英剛說完這話,外面又響起了馬蹄聲,這次,王英非常自信地說:劉天山!說完便飛也似的奔了出去。

柳秋莎站在門口,望著王英和劉天山倆人向小河邊走去,後面跟著那匹馬,三個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地向前遊移著。不知為什麼,柳秋莎這時想起了邱教員。文文靜靜,白面書生的邱教員,一點又一點地向她走近。

晚上,柳秋莎和王英躺在床上,從外面回來的王英仍是很興奮,興奮的王英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她一邊翻著身子一邊說:天山十三歲參加革命。不知什麼時候起,王英已經不直呼劉天山的全名了,而改成天山了。

王英還說:天山立過五次功了,都是大功。

王英又說:天山都三十二了,天山三十二了……

王英興奮不已地議論劉天山的時候,柳秋莎腦子裡都是邱教員的形象,他今年多大了?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他肚子裡有那麼多文化,講課時總是一套一套的,彷彿天下的事都裝在他的腦子裡。還有邱教員的那雙眼睛,他望著她時,那眼神一飄一飄的,像撓她的癢癢,讓她渾身舒暢,熨帖。

不知什麼時候,王英停止了唸叨她的天山了,而變成了一陣輕微的鼾聲。柳秋莎卻睡不著了,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邱教員的聲音和身影。這是她有始以來第一次失眠,讓她幸福也讓她痛苦。

在“抗聯”時,山外有日本人的圍兵,山裡是冰天雪地,只要隊長一聲令下:休息。她不管是靠在一棵樹上,還是鑽到一片樹叢中,都很快睡去。睡了一會兒,又睡了一會兒,就有站崗的哨兵把他們叫醒,讓他們活動一下身體,以免凍壞了。每次被叫醒,她都十分不情願,然後就半睜著眼睛,亂跑上一氣兒,接著頭一歪,就又睡過去了。那時,睡覺對她來說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失眠的她,同時也被另外一種幸福折磨著了。

第二天,軍訓隊的學員又在操場上課了,她仍然坐在那棵棗樹下。不知為什麼,陽光依舊那麼好,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卻一點也沒有睏倦的意思。她睜著眼睛望著邱教員,邱教員講的每一句話,都一點一滴地流進了她的心裡。

她覺得邱教員說話的聲音是那麼的動聽,還有邱教員白白的牙齒,甚至穿在邱教員身上的軍裝,也是那麼合體,讓她賞心悅目。

邱教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渾身上下在那一瞬間,彷彿被大火點燃了,越燒越旺,她覺得自己幾乎都快燒焦了。以前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胡團長的出現,胡團長的單刀直入,一下子把她的心扉開啟了。然而,進來的不是胡團長而是邱教員。

中午,她也不想睡覺,就坐在窯洞門前的土坡上,她知道,每天這時候是邱教員散步的時間。邱教員總要在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出來走一走。他手裡有時拿著一本書,一邊走一邊看書,有時邱教員似乎在思考問題,在小河邊走來走去,更多的時候,邱教員會吹一兩聲口哨,悠閒地走著。

今天,邱教員果然又出來了,他沒有拿書,而是端著一盆衣服向河邊走去,肩上還搭著一條白色的毛巾,他的樣子瀟灑而又從容。邱教員蹲在河邊洗衣服,洗衣服也沒忘了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悠揚動聽,曲折委婉,河邊樹上的幾隻鳥在邱教員的口哨聲中,也大著聲音鳴唱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柳秋莎向邱教員走去。這時邱教員已經洗完衣服,端著臉盆向回走,他似乎洗了臉,臉上溼漉漉的。他也看見了她,他沒說什麼,只衝她笑一笑。就在自己的窯洞前,把衣服晾在鐵絲上。她不知從哪裡鼓起的勇氣,衝邱教員說:我幫你。

說完不由分說,接過邱教員的衣服晾曬了起來。

邱教員怔怔地望著她。她衝他一笑,她看見邱教員臉紅了。

太陽很好,有春天的微風拂過,靜靜地在兩人中間流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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