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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的旱情使雙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山上的莊稼眼看沒什麼指靠了。全村人現在把唯一的希望,都寄託在川道的那一點水澆地上。

從省上到地區,從地區到縣上,從縣上到公社,有關抗旱的檔案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發,號召各級領導和廣大貧下中農,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看來旱災已經成為全省性的現象了。

雙水村人眼下能做到的,就是在通往米家鎮方向的村前東拉河上壩住一點河水,用桶擔著往川道的莊稼地裡澆。地畔上的兩臺抽水機早已經閒躺在一邊派不上用場了——這點可憐的河水怎麼可能再用抽水機抽呢?

全村所有能出動的人,現在都紛紛湧到了這個小水壩前。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勞動的自覺性是空前的,就連一些常不出山的老婆老漢也都來了;他們擔不動桶,就用臉盆端,用飯罐提。村裡的學校也停了課,娃娃們拿著一切可以盛水的傢俱,參加到抗旱行列中來——有些碎腦娃娃甚至捧著家裡的吃飯碗往地裡端水,這已經不是在勞動,而是在搶救生命。水啊,現在比什頭都要貴重!這就是糧食,是飯,是命……可是,東拉河壩裡的這點水,全村人沒用一天的時間就舀幹了。除過村中的幾口井子,雙水村再也沒一滴水了。東拉河和哭咽河象兩條死蛇一般躺在溝道里,河床結滿了龜裂的泥痂。

全村人在絕望之後,突然憤懣地騷動起來。所有的人現在都把仇恨集中在上游幾個村莊——這些村子依仗地理優勢,把東拉河裡的水分別攔截了。據去原西縣城辦事回來的人說,下山村、石圪節村和罐子村的河壩裡,現在都盛滿了水,他們一直用抽水機抽水澆地哩。尤其是公社所在地石圪節村壩的水最多,他們不光攔截了東拉河的水,還把東拉河的支流杏樹河也攔截了——石圪節現在倒成了“雙水村”!雙水村的人憤怒地咒罵著這些“水霸”——親愛的東拉河是大家的東拉河,不是這幾個村的東拉河,怎麼能讓他們獨霸呢!

人們由於對這幾個村霸水的憤怒,立刻又轉向了對本村領導人的憤怒:雙水村的領導人太無能了!他們現在難道都死了嗎?這群常指教人的小子在本村耍好漢,現在卻一個個藏到老鼠洞裡了!書記田福堂幹啥去了?這個強人怎麼現在成了個窩囊蛋……

田福堂此刻正在自家窯裡的腳地上煩亂地來回走著,手裡拿一根紙菸,象通常那樣,不點著抽,只是不時地低頭聞一聞。他現在和全村人一樣焦急。他知道,今年如果連川道里的這點莊稼也保不住,別說明年春天,恐怕今年冬天村裡就有斷炊的家戶。到時候人們吃不上,嚎哇哭叫,甚至到外村去討吃要飯,他作為村裡的領導人,臉往哪裡擱?再說,雙水村還是全公社的農業學大寨先進隊哩!那時候,別村的支部書記就會在背後指著他的後腦勺嘲笑他田福堂!

他現在也和大家同樣氣憤東拉河上游的幾個村莊。這些隊欺人太甚了!竟連一滴水也不給下游放,眼看著讓雙水村成為一片焦土!

他同時也對公社領導有意見:為什麼不給這幾個村的領導人做工作呢?難道你白明川和徐治功就領導東拉河上游的幾個村子嗎?雙水村不是你們管轄的範圍?哼,如果我是公社領導,我就會把水給每個村都公平地均開的……不過,光焦急和氣憤並不能解決雙水村的現實問題。眼前最當緊的是,要千方百計保住川道里的莊稼。只要保住這點收成,全村人今冬就能湊合過去。至於明年開春以後,國家就會往下撥救濟糧的,到時候就不是光雙水村吃救濟糧,其它村也得吃!要不光彩大家一齊不光彩,別讓他田福堂先當龜孫子!

但是,川道里的這點莊稼怎能保住呢?河道里已經沒一點水了;如果河裡有水,那他田福堂就是和全村人一塊不睡覺,晝夜擔水也會澆完這些地的。

他焦急不安。他一籌莫展。他知道全村人都在等著看他怎麼辦。他也知道現在有人咒罵他,說他成了個窩囊蛋,讓上游幾個大隊的領導人欺住了。玉亭已經給他彙報了村裡誰在罵他。他現在內心並不抱怨這些罵他的村民,反而意識到,不論怎樣,雙水村的人在關鍵時候還指靠著他田福堂哩!為什麼不罵別人哩?知道罵別人不頂事嘛!眾人罵他田福堂,是等著讓他想辦法哩!大家還是把他田福堂當作一村之主嘛!罵就罵去!

他現在先不管本村人如何罵他,而對上游幾個村莊的領導人一肚子火氣。他想: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這件事他再不想辦法,也許他的威信將在村裡喪失得一乾二淨!他想他得破釜沉舟幹一傢伙!沒辦法,老天爺和東拉河上游幾個村的領導人,已經把他田福堂逼到一條絕路上了!

他在腳地上轉了一陣以後,天已經昏暗下來。他破例點著了手中的這支菸,沒抽半截,他就猛烈地咳嗽了老一陣。他把這半截紙菸扔掉,即刻就出了門。

在他出了自己院子的時候,他老婆攆出來說:“你還沒吃飯哩!”

他只顧走,頭也不回地說:“飯先放著!我開個會,完了回來再吃!”

他先來到孫玉亭家,讓玉亭立刻通知大小隊幹部,一吃完晚飯就到大隊部來開會。他給玉亭佈置完,就一個人先去了大隊部。

大隊部在田家圪嶗這面的公路邊上,一線三孔大石窯洞,兩邊兩間堆放公物,中間一間就是會議室。院子裡停放著大隊的那臺帶拖斗的大型拖拉機。

田福堂身上帶一把會議室門上的鑰匙。他自個兒開了門,一股熱氣頓時撲面而來。他上了那個小土炕,把窗戶開啟,企圖讓外面的涼氣進來一點——但外面和窯裡一樣熱。他解開小布褂的鈕釦,袒胸露懷,盤腿坐在小炕桌前,把煤油燈點亮,等著隊幹部們的到來。

他靜靜地坐在這裡,腦子裡正盤旋著一個大膽的計劃。他想聞一聞煙,但發現他忘了帶紙菸,就煩躁地一邊想事,一邊用手在自己乾瘦的胸脯上搓汗泥。

不多一會,大小隊幹部就先後來到了大隊部。除過一隊長孫少安出門在外,村裡所有負點責的人都來了。大家似乎都意識到這會議的內容是什麼——解決水的問題。但沒有人抱什麼希望。

開會之前實際上已經進入了主題。大家七嘴八舌,說的都是水;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就象山裡的莊稼一樣沒有精神。

玉亭先給各位負責人提起了另一件事。他說據許多人看見,田萬有每天中午都跪在東拉河的井子上向龍王爺祈雨哩。他建議大隊要批判田五這種封建迷信活動。

玉亭提起田五和他的“活動”,公窯裡所有的隊幹部都笑了。田福堂說:“算了吧!到時田五揹著牛頭不認贓,說他是耍哩,你有什麼辦法?田五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家都“嗡”一聲笑了。

玉亭看書記否決了他批判田五迷信活動的建議,也就再不言傳了。

這時,田福堂咳嗽了一聲,說:“咱把會開簡單一點。這幾天,我和大家一樣焦急。眼看莊稼都曬乾了,就好象把我的心也曬乾了。現在就指望川道里的這點莊稼,可東拉河裡的水都叫上游幾個村子霸佔了……”

“我們就等死呀?不能把他們的壩給豁了?”一隊副隊長田福高打斷田福堂的話,插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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