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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運生。你快回喀!天這麼黑,又下雨……”

當她確實聽清了這是隊長的聲音,全身才鬆弛下來。“給,把我的草帽戴上。”運生在黑暗中把草帽遞過來,又一次央求似地說:“快回喀……”

她接過草帽,無言地邁動了腳步。接著,她後面也響起了“撲踏撲踏”的腳步聲。

這時候,她才突然感到這黑暗的荒溝恐怖極了,好像四面八方都埋伏著齜牙咧嘴的魔鬼在伺機向她撲來。但她覺得有一種力量在保護著她。這就是身後“撲踏撲踏”的腳步聲,它像避邪的戰鼓那般有神威。她那頂草帽一直沒往頭上戴,緊緊地捏在手裡;她覺得這不是草帽,而是運生交給她的一把護身劍。

風雨越來越猛烈了,整個天地間就只有風雨這單調而複雜的聲音。不久,渠渠溝溝裡響起了淙淙的流水聲。村前河道里的濤聲也陡然間漲高了。她一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問:“運生,你怎知道我在這裡呢?”

運生在離她不遠的背後回答:“不光今天,你每次來這荒溝我都知道。我常在那小土梁梁後面哩,怕你……小吳,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往窄處想哇!今天我知道馮書記叫你去了。老馮是好人,脾氣不好,你不要計較……”

一股**辣的激流登時湧上吳月琴的胸膛。她想,在這幾年裡,如果不是這個樸實的生活的後生和他那善良的老媽媽親骨肉般地關懷她,她的情況誰知還會壞到什麼地步!她病了,他給她砍柴擔水,他的老媽媽沒明沒黑地守在她身邊,熬藥,喂湯……為了使她有條件繼續學習,他跑上跑下說情,終於讓她在隊裡教了書。

已經到村頭了。吳月琴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抹去了眼角的兩顆淚珠。她站下等運生走近,把草帽遞給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感覺到了他那莊稼人親切的氣息。運生說:“我媽還在你那裡,我得去接。”

吳月琴用手抹了一把水淋淋的頭髮,和他肩並肩向學校走去。

運生媽正坐在她床邊發呆,見他們回來,一臉皺紋都笑展了,嘴唇子顫了幾顫,想說什麼話。結果什麼也沒說出來,只是用手指了指爐臺上的一疊白麵烙餅和一碗冒著熱氣的米湯,說:“你快趁熱吃,我們回去了。”

吳月琴從牆上摘下傘,又從枕頭旁邊摸出手電筒,交給運生。在運生接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覺得他可親極了:黑油油的眉毛,紫紅色的臉龐,勻稱而健壯的身軀,而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那麼美的心!

她把他們母子倆一直送到大門口。運生媽一邊走,一喧還在黑暗中安頓說:“你快回去趁熱吃……”

吳月琴回到自己的宿舍,閂上門,一頭撲在床上哭起來,但這不是因為痛苦。

哭完後,她換了一套乾衣服,在鏡子前面認真地梳起頭髮來。多少年了,她才又一次發現自己年輕而且漂亮。

她吃完香噴噴的烙餅和米湯,從牆上摘下小提琴,神采飛揚地拉起來。琴聲和窗外的風聲雨摻和在一起,使這沉靜的夜晚變得熱烈而激昂。

馮國斌在訓完吳月琴不久就倒了黴。不知這公社誰以“革命群眾”的名義給地委寫了一封匿名信,告他抗拒地委的決定,竟然在南馬河公社不學習“哈爾套經驗”,不搞“社會主義大集”;說這公社的自由市場不但依然如故,而且更加變本加厲;資本主義活動現在到處氾濫。這封信斷然下結論說,這個公社已經變成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王國”了,而這個“王國”的“國王”就是馮國斌。

地委在接信的第二天就派出了工作組,沒給縣委打招呼就駕臨南馬河公社。正好當天南馬河逢集,立即印證了匿名信所說的情況。工作組立即代表地委命令馮國斌停職檢查,然後才把這個決定通知了縣委。

“黑煞神”才不尿這一套哩!他的老脾氣是錯了也只在沉默中改正;何況他認為這事並沒有做錯,憑什麼要他在大會上作檢查呢?

在工作組召集的全公社幹部大會上,他既不檢查,也不辯解;一言不發,只是一鍋又一鍋地抽他的旱菸。工作組對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回地委彙報去了。

停了他的職,他毫不在乎。飯量比以往更大了,睡覺照樣咎聲如雷。他每天打著工具,去參加南馬河大隊的勞動。對於公社的事他一樣也不少管。他還是這裡的當家人!

就在這個當口,他又聽說了關於吳月琴的一件事,還是楊立孝告訴他的。楊立孝說,吳月琴最近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和南馬河三隊的隊長運生搞不正當關係;現在全公社到處都在風一股雨一股地議論,影響壞極了。

馮國斌聽了這話感到非常震驚。本來,透過上次談話,這個女孩子的形象在他的腦子裡已經有所改變,尤其是她的那種不屈服的性格給他留下了滿不錯的印象。儘管他沒明說,但他喜歡她的這一點。想不到現在又發生了這等歪事!

現在,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以前對這個女孩子關心不夠。何止是關心不夠!他實際上從來就沒關心過她。他現在才認真地考慮到,生活在他所領導的土地上的這個女青年,遭遇和處境是多麼不幸啊!她什麼依靠也沒有;有那麼多的本事和特長,又哪裡也去不了,多少年來就屈在這個鄉山圪勞裡;二十大幾的人,根本沒法考慮較滿意的婚煙。如此險惡的遭遇和鴿運,難道不能逼得一個人墮落嗎?他想,如果這個女孩子真的墮落了,實際上他也有責任。他以前是有可能幫助她一點什麼的,但他沒有這樣做。想到自己對一個不幸的人這樣不關心,他難受極了。所以,儘管他目前的處境也不佳,但還是準備和她談一次話。這次他不準備叫她到公社來,他要親自找上她的門去談,這也包含了一種對不種她的意思。

這一天,他在南馬河打壩工地上帶著—身土腥味回來,匆匆扒了炊事員留下的一老碗紅豆角角幹米飯,臉也沒擦一把,就向南馬河小學走去了。

已經是掌燈的時分了,秋夜晴朗的天空,星星一批跟著一批出現。他背抄著手,邁著因勞累而鬆鬆垮垮的腳步,一聲不吭地走著。就是在這村道上,他也能嗅到田野裡成熟的秋莊稼的氣息。這位“停職”的公社書記心裡暗自快慰,因為秋田要豐收了。為了這,那些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受了多少熬苦!而他呢,汗珠子也沒少掉,而且還得用肩胛扛住多少政治壓力啊!不管怎說,只要老百姓囤裡有了糧,他受死受活也心甘情願。他一路走一路盤算:再一關就是頂住“高徵購”了。應給國家交的糧食他一顆也不會少,但要挖農民飯碗裡的糧,頭打爛也弄不成!

“弄不成!”他想著,嘴裡竟對夜空下的一片棗林嚷了一句。他根本忘了自己現在是“停職幹部”,說不定到時還要撤職的,要和人家吵還輪不上他呢!

到了小學門口的時候,他才記起今晚上是幹啥來了——他要對吳月琴做一次真心關懷她的談話。他要對她說:“要爭氣!不論在什麼厄運中,都不要墮落!都要保持高風亮節!他進了學校的院門,看見中間有唯一亮著燈火的窗戶,便認定是吳月琴住的地方,因為本村的教師都在家裡住。

當他走到院中央的時候,站住了,因為他聽見屋裡正有兩個人拉話,聲音很高,是吳月琴和運生。

他的心一沉。他本想轉身就走,但聽見這兩個人似乎說到了自己,就站下聽他們談話。

“……準保又是楊立孝造的謠言!現在全公社都在談論咱們兩個哩。馮書記說不定也知道了。要不是他最近也枉受人家的整,肯定要把你叫到公社訓一頓。”

這是運生的聲音。

吳月琴馬上開腔了:

“我不怕!他馮書記要是干涉人家的正當戀愛,他就太不像話了!我想他不會的!至於楊立孝造謠咱長短,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運生呀,你就說句話嘛!你看我現在無診無靠的。我再能指靠什麼人來解救我呢?只有你和你媽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愛你別的。就愛你的好心腸。你就答應我吧!咱倆死死活活就在一起生活吧!我不會給你做針線,但我能吃下苦!我情願跟你受苦受罪一輩子……”

院子裡的馮國斌聽到這些話,受到極大的震動。他猛然感到,以前並不瞭解這個女孩子!想起以前曾那麼粗暴地對待她,星光下,羞愧地垂下了毛碴碴的腦袋。

房子裡的談話又開始了。他剋制住亂紛紛的心情,繼續聽下去。

運生的聲音:

“小吳!你一片好心我都領了。可是我不能這樣嘛!我是個土包子老百姓,只念過三天兩後晌的書。我的開展就在這土疙瘩林裡呢!你是個知識人,你應該做更大的事,你不應該一輩子屈在咱南馬河的鄉山圪勞裡!國家總有一天會叫你去辦更適合你乾的事!你要是和我結了婚,也就等於我把你害了。現在全公社都在傳你和我的謠言,我和我媽急得哭了幾回鼻子。前幾天我們母子倆商量了一下,託我大舅在他們村給我介紹了個媳婦,昨天女方已經來了我家,我們已經訂了婚了。我們還備辦了一點酒菜。準備明天請公社和村裡的一些人吃喝一下,把這事明瞭,也就等於堵那些造謠人的嘴。

你受氣已經受得太多了,怎能因為我再叫你受氣哩!”

接下來,就聽到吳月琴像孩子般沒有任何節制地嗚咽……

馮國斌渾身的血直往頭上湧來。他猛然感到一陣眩暈。他跌跌撞撞地來到院當中一棵老槐樹下,把那黑蒼蒼的臉靠在冰涼粗糙的權杆上。兩顆如此年輕而純真的心,感動得全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

屋裡,吳月琴的哭聲停止了。她呢呢喃喃地說:“運生,你真好。你太好了,運生!我要像親哥哥一樣看待你;你媽就是我的親媽媽,我就是她的親閨女,也是你的親妹妹……親的……”

這時候,運生卻哭開了。小夥子的哭聲儘管有節制,但聽得出那粗壯的男音一聲聲都是從肺腑裡湧出來的。馮國斌急驟地邁動著粗而短的雙腿,走出小學校的院子。他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那道傷疤也變成紫紅色。他的神態就像護犢的老牛那般憤怒。他覺得社會上有一些壞蛋在坑害這些娃娃!如果現在一伸手就能抓住這些壞蛋的話,他馬上就會用那握過老钁頭的手,把他們的脖子卡斷!同時也想到,在這些娃娃受磨難的時候,他卻沒有幫扶地們一把,心像刀扎一般難受!

“他媽的!”他走到河灣裡,對著月光下的大山狠狠地咒罵了一句。接著像一個神經失常的人,雙手從路邊舉起一塊大石頭,“咚”一聲,扔進了路下邊的一個深水潭裡。

他用袖口擦了擦濺在黑臉上的水珠子,扯開大步向公社走去。

馮國斌在自己的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子,門也沒鎖,就蹬上腳踏車向縣城奔去。

兩小時後,他出現在縣委書記張華的辦公室裡。

縣委書記正在鋪床,看來準備要睡覺。馮國斌此刻的到來,顯然使他吃了一驚。他愣了一下,很快笑著迎上去,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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