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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這個傢伙!黑天半夜像一頭狗熊一樣闖進來,把人嚇一跳!怎搞的,忙得連頭髮都顧不得理一下嗎?”馮國斌牙一齜,算是對這個玩笑的回答。他提起暖水瓶,在書記喝剩的半缸子茶裡倒滿水,端起來一仰脖子喝了個精光。嘴角上還粘了一片茶葉。

張華端出糖盒遞到他面前。他伸手抓了兩塊,笨拙地剝掉紙,把兩塊糖都扔進嘴裡,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嚼起來,看來他十分疲倦,暫時不想開口說什麼。

張華微笑著盯著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圈椅裡。縣委書記個頭高大,穿一套鬆鬆垮垮的衣。大背頭黑油油的;開闊的前額在燈下閃著光澤。他神態安詳,給人一種學者印象。只有那張被太陽黑了的臉,說明這是一個長期搞農村工作的人。他親熱地盯了一會馮國斌,才開口說:“大概是為停職的事來的吧?好一個‘黑煞神’!地委的通知十七個公社都不敢頂,你這個灰漢給頂住了!怎麼,現在吃不消了嗎?”書記從圈椅裡站起來,點了一根紙菸,慢慢踱了兩步,站定,表情很嚴肅地說:“其實,這根本沒啥了不起!當然,地委發了檔案,我不能再發個檔案和他們唱對臺戲,這是組織原則問題。不過,我心裡倒希望全縣十八個公社書記都像你那樣給頂住!啥弄法嘛!農民的胳膊腿已經綁得夠死了,連趕集也要限制、干涉,簡直是豈有此理!你不要緊張,我給地委記已經撒了謊,說當時考慮你們那裡情況特殊,是我點頭讓你們維持原狀的,要停先停我的職!”

馮國斌的嘴巴停止了嚼動。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縣委書記,隨後乾脆把嘴裡的糖塊一下子嚥了。他摸出旱菸鍋點著,狠狠噴了一口,才說:“我不是為自己的事來找你的。停職我不怕!最多把‘烏紗帽’抹了,老钁把大概奪不走!我今天主要是為吳月琴的事來找你的。”

張華好像沒聽過這個陌生的名字,想了一想,才說:“噢,就是你們公社那個調皮搗蛋的女知青嗎?很有點名氣。她又怎啦。”

馮國斌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都不瞭解她。這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我佩服你,你的下級出了事,你就一下子關心到他的命運了。我缺乏的正是這點。粗手大腳地只顧工作,對同志、對同志的命運關心得太少了……關於吳月琴的詳細情況我就不說了,今年的大學招生已經完畢,但地區師範學校的招生剛開始,你能不能給文教局寫個條子,你不要去,我拿著去找他們,讓他們無論如何照顧一下,把吳月琴推薦去。她多才多藝,品行端正,在我們的土圪勞裡窩了六年……唉,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糟踐人才的!”

張華一直認真地聽他說話。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黑煞神”說話這麼溫情。

縣委書記也不再追問事情的原委。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很快拿起筆,寫了一個便函遞給馮國斌。

馮國斌拿起這頁紙就起身,張華讓他再坐一會也不肯。書記深刻了解他的這位脾氣古怪的下級,也不強留,便用一條胳膊親熱地摟著他的肩頭,送他到大門口。一路上,書記問他是不是還有什麼重要的話對他說。馮國斌抬起頭,嚴厲地盯著他,說:

“最重要的是上地區給咱把‘高徵購’頂住!上面那幾位老爺頭昏了,好像不是農民養的,把農民往死路上逼哩!”

他的秀粗魯的話引得縣委書記仰頭大笑了。書記用手捏了一下他那生鐵疙瘩般的肩頭,說:“看你呆頭呆腦的,可總是一下就提到壺繫上了!我和你的想法一樣。不過,老馮啊!你可不敢什麼事都站在農民的立場上說話啊!這可是你的老毛病!不要忘了你是個**員!”

馮國斌在縣委書記的臂彎裡咧開嘴嘿嘿地笑了,笑得像孩子一般天真。

經過昨天晚上一場感情的大激盪以後,吳月琴的內心平靜了。她的一切看起來還是老樣子,但精神上卻經歷了一次莊嚴的洗禮。她從運生和運生的媽媽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高貴品質。這些品質是什麼惡勢力都無法摧毀和扭歪歪的。這些泥手泥腳的人,就是地做人的師表!她不想再抱怨生活對她的不公平了,而要求自己在這不公平的遭遇中認真生活,以無愧於養育自己的土地和鄉親。她要一生一世報答這些深情厚誼!

她好像一下子老成了。那雙春波盪漾的眼睛一夜間變得像秋水一般深沉。她把那條為了在寂莫無聊中尋求刺激而胡亂做成的所謂“吹鼓手褲”,悄悄寒到箱子底下,換上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學生裝。

早晨,她去井邊挑水。楊立孝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幾乎是對著她喊:

“哎呀!小吳,你知道不,馮國斌為咱社的自由集市問題塌臺了!地委已經停了他的職,叫他檢查,他又不檢查,人家工作組又上去反映去了!他慌了,昨天晚上連夜騎了個車子直奔縣上,大概是抱張華那條粗腿去了!哈,還留了個條子,說今早上就回來呀!看慌成啥了!他前幾天不是還板著臉刮你嗎?現在輪到人家刮他啦!”

吳月琴看見他對別人的不幸如此幸災樂禍,心裡氣憤極。平時他不是對馮書記那麼尊敬和恭順嗎?老馮現在倒了黴,他就變成了這麼一副嘴臉!

楊立孝原以為吳月琴聽了他的話一定會笑逐顏開,想不到她那麼厭惡地對他板著臉。他感到秀不自在,抬腳晃手地走了。

吳月琴咬著嘴唇,怔怔地立在井臺上,忘了打水。前幾天她已經聽到了關於老馮的情況。她當時認為老馮這個硬漢子是不會屈服的,別有用心的人也把他怎麼不了。現在她聽說馮書記本人也為這事慌了,並且連夜騎車上了縣委,感到非常吃驚。

上次老馮雖然訓了她一頓,但她不記恨。相反,後來細細一問味,她反倒在心裡尊敬他,雖然第一打交道,又那麼不和氣,但她馬上感覺到這是一個直心腸的好人。她喜歡這種性格的人。她覺得在他面前,自己什麼話都可以倒出來。她又想到這個沒明沒黑地為老百姓操勞,像一頭又倔又吃苦的老牛,還得時間兩隻角頂碰各種各樣的壓力。他目前倒了黴,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而倒黴的人活該!他是為了全公社的老百姓才受到這樣的打擊。他是為大家受了苦。而他現在的心情又這樣焦灼,說明事態也許已經很嚴重了。她不知為什麼覺得自己應該立刻去找他。她上次對他太不禮貌了。她強烈地產生了要向他道歉的願望,並且也想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叫他不要熬煎,老百姓是站在他一邊的!她吃完早飯過了好一會,估計老馮大概已人縣上回來了,就匆匆到公社去找他。

她到了公社,卻撲了個空。老馮沒回來。事情是不是真的嚴重了呢?

她十分不安地出了公社的院門洞,忍不住向通往縣城的公路上眺望。不知為什麼,他固執地想很快見見他,給他說幾句寬心話,好像她的幾句話就能把厄運中的馮書記救出來。

她索性順公路往前慢慢走去。她甚至孩子氣地想:如果能把腳下這顆小石子一腳踢到前邊那個小土坑裡,馮書記就會馬上回來;如果踢不進,今天就不回來。於是,她就提心吊膽地躲這顆小石子,真的像這顆小石子能決定馮書記回來不回來似的。

小石子沒踢到土坑裡去,她失望地嘆了一口氣。正準備返回去,卻發現遠處拐彎的地方閃出一輛腳踏車。她緊張地盯了一會,高興得咧嘴一笑,是老馮回來了!她心裡想,剛才說錯了,應該是小石子踢不進土坑裡,馮書記就馬上回來。

滿頭大汗的馮國斌看見吳月琴,從車子上跳下來,毫異而興奮地問:

“你在這裡幹啥呢?”

吳月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直率地說:“我在等您!”“有什麼事嗎?”馮國斌撐起車子,問。

“沒。馮書記!我想……佻不要熬煎!您沒錯!您是好人!您放寬心!您……”她原來準備好的一攤話,此刻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了,她甚至忘了首先應該為上次的事給他道歉。

但是,馮國斌在她一串急促的短句中,已經全部感受到了這個女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他抹了一把黑汗滾淌的臉,溫厚地看著她,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溼潤潤的。他感動地想:“這個女孩子是多麼需要人安慰啊!可是她卻安慰別人……他略微考慮了一下,然後說:“你回去很快準備一下,到地區師範學校上學去。我這次到縣裡,就是專門為你辦這事的。”

吳月琴的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這突如其來的訊息,使她腦子轟地點著了一團火!啊,幾年來,誰告訴過關於她的好訊息呢?作夢也夢不見會有這麼好的事!她吃驚地站了一會,一轉身,雙手捂住臉哭了。

馮國斌望了望她劇烈聳動的肩膀,用粗硬的手指頭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默然地把目光投向黃綠相間的遠山。吳月琴轉過身來,捂著臉的雙手垂落了,語氣堅定地說:“不!老馮,我不能去!我看見了您的一顆純正善良的心!正因為這,我不願讓您為我受連累!您目前的處境這麼困難,那些不存好心的人,肯定又要利用這事做文章,說您為我走後門……再說,我也不願用這種方式去上學,以改變自己的處境;我要用自己的雙手,自己的心靈,自己的努力,去爭得自己的進步和前程,您答應我吧!我已經決定了。”馮國斌聽完她激動的表白,臉上頓時顯出莊嚴的神色。他背抄起手,在公路上來回走了幾匝,然後站定,望著等待他作出回答的那張激動的臉,說:“如果因為前面的理由不去,這完全用不著你操心;如果是因為後邊的理由不去,那我沒有話說。但是,我要對你說,孩子,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你做點事,以彌補我以前對你的不能饒恕的過失。但我又是多麼願意聽到你後面所說的那些話啊!是的,一個人能這樣想,就是在生活的道路上,邁開了真正的一步!”

“老馮,您的這些話我會記著的。反正我不去了。您就答應我吧!”

馮國斌黑蒼蒼的臉上露出了父親對兒女的那種滿意的笑容,說:

“那好吧!咱們回去。”

他推著腳踏車,她跟在他身旁。一老一少迎著升高了的太陽向公社走去。秋天的原野在他們面前展現出一派斑讕的色彩。人們用心血澆灌的果實已經成熟——收穫的季節就要來臨了!

兩年以後——一九七七年。

又是一個秋收的季節。吳月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的理工科大學。同時,馮國斌也提為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本來,老馮的調令早下了,但他一直磨蹭著沒辦手續。他要等著吳月琴。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黃燦燦的陽光照耀著五彩繽紛的田野。人們在公社的院子裡圍著眼鄧將出發的吳月琴。已經當了爸爸的運生,興奮地坐在拖拉機的駕駛臺上——他要親自送吳月琴到縣城的汽車站去。村裡的人幾乎都來送她了。媳婦們和老婆婆們爭相拉著她的手。撫摸她。學校的孩子們捨不得吳老師,一個個哭得眼淚汪汪的。吳月琴把運生媳婦懷裡的娃娃親了又親,然後伏在運生媽媽的胸前哭了。運生媽媽撫摸著她的關發,老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淌。

馮國斌走不進入圈裡,站在門臺上吧吧地抽著旱菸,握煙鍋的手在微微顫抖著。

吳月琴看見了他,快步跑過去。

她站在他面前,臉上掛著淚珠,笑盈盈地看著了。她從黃書包裡抽出一個封著的紙卷,雙手遞到他面前,說:“老馮,這送您留個紀念吧!您還記得兩年前我給您念過的一首兒歌嗎?您一定記得!我就是根據那首歌的意境畫了這張國畫。多年不畫,手笨得要命。畫得不好,您不要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馮國斌接過這卷畫,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滿懷厚愛地瞥了她一眼,像父親對出遠門的孩子那樣囑咐她:“路上多加小心,別感冒了;到了北京不要忘了給我寫信。”

“一定。”

“好,再見。”

他伸出粗大的手握了握她的手,便匆匆轉身走回自己的房子。吳月琴心中猜:他大概是不願親眼看見她走——這些事上,也表現出他那特殊的脾氣!她深沉地望了一眼他所住的那間房子,便向拖拉機那邊跑去了。

馮國斌回到屋子,背抄著手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窗前。他聽見拖拉機發動了,走了,遠了……現在,他開啟那張畫,小心翼翼地把它貼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邊,然後退後幾步,點著一鍋煙抽著,長久地盯著這幅畫:蒼勁的青松,挺攏在藍天白雲之中;樹下一朵小小的紅花,開得正豔。畫的左側,秀麗的草書豎寫著一行字:青松與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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