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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定知道他的妻子悄悄地到嫂嫂的房裡去了,他的氣也平了一點。他看見喜兒還站在屋角雙手捧住臉向著牆壁低聲在哭,她的肩頭一聳一聳的。這個樣子引動了他的憐惜。房間裡陳設凌亂,地上到處是磁器的碎片,還有兩個凳子倒在地上。他並不去管這些,卻走到喜兒的身邊,喚了一聲“喜兒”,伸手去拉她的膀子。喜兒正在懼怕和羞愧中找不到出路,想不到克定還會來親近她。克定的這個舉動使她有了主意,她趁勢把身子靠在他的懷裡,把臉壓在他的胸前,哀求地說:“老爺救我!太太兇得很!”克定摟著她,一面扳開她的手。那張白白的圓臉上一雙眼睛腫得像胡桃一般。克定俯下頭去用手帕揩她的眼淚,一面溫柔地說:“你不要害怕。有我在這兒。太太再兇,她也不敢動你的一根頭髮。我索性把你收房,看她敢說什麼話!”喜兒受到克定的愛撫,又聽見這樣的話,這都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她忽然又害羞起來,把臉貼在克定的胸上,接連地說:“請老爺給我作主。”克定的憤怒已經完全消失了。他不再說話,正把右手伸到喜兒的突起的胸部上去,門前忽然響起了一聲咳嗽。克定大吃一驚,連忙縮回手掉頭去看。他看見克安站在房門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和喜兒兩人。喜兒也看見了克安。她羞得滿臉通紅,就飛跑地躲進後房裡去了。克定見是克安,倒也放了心,便喚一聲“四哥”,踏著地上的磁器碎片向克安走去。

在路上他順便把倒臥的凳子扶起來放端正了。

克安也走了兩步,到了克定的面前。他掉頭看看後面,又看看窗外,知道旁邊沒有別人,便低聲抱怨克定道:“你怎麼這樣不小心!在家裡頭這樣鬧,實在不像話,也不能怪五弟妹。萬一再給她碰見又要大鬧了。”克定倒若無其事地坦然答道:“她碰見又有什麼要緊!她至多請了三哥來,我也不怕。”“我說你也不對。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外面有了一個禮拜一,人也很標緻,還是你自己挑選的,想不到你還這樣貪嘴。喜兒那種做慣了丫頭的,又粗又笨,有什麼意思?你做老爺的也應當顧點面子,”克安繼續責備道,不過語氣很緩和。

克定知道克安並不是來責備他的,而且克安本人也有把柄在他的手裡,他不怕克安,反而得意地譏笑道:“有什麼意思?你還要問我?你就忘記了你同劉嫂的事情?你自己那個時候是怎樣的?”克安紅著臉沒有話說了。他從前跟一個姓劉的年輕女傭發生過關係,每逢他的妻子帶著孩子回孃家的時候,他就把劉嫂叫到房裡陪伴他,甚至要她擦脂抹粉地打扮起來。後來這件事情被王氏知道了,她去稟告了老太爺。克安捱了一頓臭罵,劉嫂也就被王氏開除了。這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克安已經忘得乾乾淨淨,現在一經克定提說,想起來,他也覺得慚愧。但是他又不便因此責備克定,或者跟克定爭吵。他便藉故報復,挖苦他的兄弟道:“你也太性急了。剛剛跟弟妹吵過架。屋裡頭弄得亂七八糟。你不怕有別人看見,就跟喜兒親熱,真不雅觀。”克定笑笑不答話。克安又說:“其實你也鹵莽一點。起先給弟妹認個錯,賠個禮,答應把喜兒開消,就算了。這豈不省事?我真看不出喜兒有哪點好?”“把喜兒開消?你真是在做夢!我本來無所謂,今天她這樣一鬧,我一定要把喜兒收做姨太太,”克定昂著頭得意地說,接著又向後房高聲喚道:“喜兒,喜兒!”克安驚奇地望著克定,不知道他要做出什麼花樣。喜兒激動地從後房跑出來,看見克安還在房裡,便離克定遠遠地站住了。

“你過來,”克定溫和地說。喜兒朝著克定走了兩三步,低著頭站在他的面前。克定滿意地望著她,說道:“喜兒,你願不願意跟我?當著四老爺的面,你說!”喜兒抬起頭,又羞又喜地看了克定一眼,臉漲得通紅,說了一個“我”字,就接不下去。克定帶笑在旁邊催促:“你說!你說!”“五弟!你也太胡鬧了!這成個什麼體統?”克明的嚴厲的聲音突然在房裡響起來。喜兒又羞又怕,馬上溜到後房裡去了。克安的臉上也現出了尷尬的神情。克明站在房門口,手裡抱著水菸袋,臉上帶著怒容。他咳了兩聲嗽,喘息地責備克定說:“爹過世也還不到一年,你身戴重孝,就幹出這種下流事情!你越鬧越不像樣,你越鬧越不成話!事情傳到外面去,看你還想不想做人!”克定低著頭讓克明厲聲責斥,一聲也不響。克安漸漸地裝起若無其事的安閒樣子,掉頭往各處看。春蘭躲在房門外偷偷地看了一陣,吐出舌頭做一個怪臉,就走開了。

“你說你哪點對得起爹?爹把你養到這樣大。他在生你沒有做過一件叫他高興的事情。現在他的靈柩才下葬。你就忘乎其形天天在外面胡鬧。你胡鬧得還不夠,還要鬧到家裡來,鬧到我眼前來。你連一點廉恥心也沒有!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克明愈說愈動氣,兩隻眼睛不住地翻白眼,氣喘得很厲害,一張臉變得鐵青。他支援不住,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接連咳了幾聲嗽,還吐了一口濃痰在地板上。

克定低著頭讓克明責罵,他完全不回答。只有在克明喘氣的時候,他才略略抬起頭偷偷地看了看克明。

“現在就一聲不響了?真沒有出息!好,這回算是初次,我也不為難你。你快去給五弟妹陪個禮,把喜兒開消了就算了。聽見沒有?”克明看見克定低頭不語,以為克定已有悔意,又認為克定怕他,便嚴厲地吩咐道。他相信克定一定會聽從他的吩咐。

克定忽然抬起頭冷笑一聲,把嘴一扁,說:“三哥,爹在,我還讓你幾分。爹死了,又不同了。各人都是吃自己的飯,你也不必淘神來管我。五弟妹生不出兒子,我討個攜,也是應該的。我要把喜兒收房,將來她生下兒子,接續我的香菸,這也是對得起祖宗的事情。爹也討過攜,難道我就不可以?

你三哥是不是要斷絕我的香菸?“他索性抄起手來挑戰似地望著克明。

“你……你……你……”克明聽見這些話,勃然變了臉色,將水菸袋放在桌上,右手在桌面上猛然一拍,然後站起來,走過去用右手第二根指頭指著克定的鼻子說了三個“你”字。克定看見克明來勢兇猛,以為克明要動手打人,便膽怯地退了兩步。但是克明卻把手縮了回去。他兩眼圓睜地望著克定喘息了一會,咳了兩聲嗽。克安趁著這個機會走近克明討好地勸道:“三哥,你身體也不大好,何苦為這種小事生氣。你還是回屋去休息休息罷。”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頭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說什麼話,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就拿起水菸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著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講兩句不好嗎?你這樣氣三哥,會把三哥氣死的,”克安低聲抱怨說。

“這怪不得我,哪個喊他來管閒事?爹死了我什麼人也不怕,我還怕他?讓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討厭他的道學氣!”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學氣?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樣的。就拿三哥來說罷,你把他同翠環關在屋裡試試看,如果他不來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氣地說。他說到翠環,眼前就有一個苗條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動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經面孔來。

“你何必吃這種乾醋?你屋裡頭不是也有一個嗎?”克定嘲笑地說。

“你說——倩兒嗎?”克安壓低聲音說。“她雖然不及翠環好看,不過——你四嫂防得很緊,總不讓她到我身邊來。好像我會吃人一樣。”聲音裡洩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滿足的渴望。

“那麼楊奶媽呢?”克定又笑著問道。

“楊奶媽,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人家是有夫之婦礙…”克安帶著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說:“剛才五弟妹罵我是色鬼。其實你不見得比我差多少。”“你怎麼這樣說?這才是我們讀書人的本色。沒有紅袖添香,讀書還有什麼趣味?……”克安一本正經地說。

“算了罷,不要講你那些名士風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來,打斷了克安的話頭。接著他又在克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人對望著笑起來。

笑聲送出了窗外。覺民和劍雲在天井裡凸出的石板過道上一面閒步、一面談話。他們聽見笑聲,不覺掉頭去看窗戶。

房裡似乎沒有動靜。除了燈光外,他們就看不見什麼。

“就跟小孩子一樣,”劍雲低聲說。

“真不要臉!”覺民搖搖頭罵了一句。

劍雲膽怯地四下望了望,連忙阻止覺民道:“輕聲點。給別人聽見又會惹是生非的。”覺民不理睬,卻嘆了一口氣,自語地說:“三弟倒走得好。他走得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現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你同琴小姐的親事到底怎樣?”劍雲關心地問道。他不能壓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這是沒有問題的,”覺民直爽地答道。“成問題的倒是儀式。我和琴都反對用舊式訂婚結婚的儀式。然而這種主張我們家裡又難通得過。我想等琴滿了孝再說。只有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裡頭。否則,我也會跟著三弟跑了,不過……我們自己的事雖沒有問題,然而看見別人受苦受罪,我心裡也很難過。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這樣的女子嫁到陳克家那種混蛋的家裡去,以後日子怎麼過?五爸的花樣你已經見過了,”他把窗戶指了一下,“陳克家的兒子不會比他好。”“二小姐自己是不情願的,”劍雲的眼光跟著覺民的手指向窗戶看去,他的心忽然隱隱地發痛,他不願意覺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憤全吞在肚裡,便無可如何地隨意說了上面的一句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溼了。

“不情願,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從來就不把女子當作人看待!”覺民氣惱地說。

劍雲沉吟半晌,他看見一線希望在眼前飛過。他終於鼓起勇氣對覺民說:“你不可以給二小姐幫忙嗎?”他的聲音略帶顫抖,他不敢看覺民。

“幫忙?”覺民像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沒有辦法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辦法,”劍雲感動地接下去說,似乎有一種力量鼓舞著他,使他忘記了自己,覺民從沒有看見他這樣興奮過。“如果你也不幫忙,那麼還有哪個來幫忙。連我一個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陳家去,何況你是她的哥哥。”這些話給覺民帶來了苦惱,覺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個辦法。他忽然掉過頭去看劍雲,煩惱地問道:“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樣幫忙?”劍雲被覺民這樣一問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突然跑來,他便覺得自己束手無策了。他只得沮喪地搖頭說:“我不曉得。”過後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應該有辦法。”這個回答等於白說,但是對於覺民卻成了一個刺激,一個鼓勵。覺民想,既然劍雲這麼相信他,他就應該顯得自己是一個跟劍雲完全不同的人。他應該有辦法!他正在思索。

堂屋裡起了腳步聲和談話聲。從周氏的房裡走出來一些人。王氏陪著沈氏一面走一面談話,她們的後面跟隨著倩兒和春蘭。她們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門檻往沈氏的房間走去。淑華一個人從堂屋的正門出來,下了石階,走到覺民和劍雲的身邊,低聲帶笑說:“五嬸回去了。”覺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劍雲卻介面問道:“那麼喜兒又怎麼處置?五爸五嬸就不會再吵架?”“五嬸這個人真沒有用。她太軟。只要五爸對她和氣一點,她天大的氣也就沒有了。每回都是這樣,無怪乎五爸要欺負她,”淑華不平似地答道。

“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結罷,”覺民忽然無心地這樣說了。

“這倒不見得,”淑華很有把握地搖搖頭說。“四嬸剛才已經把她勸好了。她好像沒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鬧,便鬧不起來。你難道還不曉得五嬸的脾氣?她虐待起四妹來,翻起是非來,真可惡。不過看見五爸常常欺負她,又覺得她可憐,叫人替她乾著急!”她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門。克安夫婦正從那裡面出來,一路上帶笑地低聲談著話。倩兒跟在他們的後面。房裡克定的響亮的聲音叫了兩下:“喜兒。”沈氏低聲說了一句話。後來一定是喜兒在房間裡出現了,克定又說(聲音稍微低了一點):“喜兒,你來給你太太陪禮!”天井裡眾人注意地聽著,聽到喜兒喚“太太”的聲音。

“我不敢當!”沈氏似乎賭氣地說了這句話,但是聲音裡並沒有帶怒氣。

接著克定溫柔地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外面的人聽不清楚。後來他又提高聲音催促喜兒:“你還不快給太太陪禮?你給太太磕個頭。”沈氏這次完全不作聲。喜兒卻真的跪下去叩頭了。

接著克定又在說話。沈氏起初沉默,後來忽然說:“只怕三哥不答應。”“三哥?”克定輕蔑地大聲說,“我才不怕他。他剛才在這兒碰了一鼻子的灰衝起走了。他還好意思再來說話!也沒有見過做大伯子的替弟媳婦吃醋出主意的道理。倒是四哥明白事理。”“你聽,你聽,”淑華觸動覺民的膀子說。

“聽什麼?”一個聲音意外地在她後面響起來。淑華吃了一驚連忙回過頭去,正看見覺新的憂鬱的眼光。

“五爸跟五嬸不吵了,”淑華簡短地答了一句,她又繼續去捕捉從那個房間裡逃出來的話,但是已經失掉了一些,她只聽見:“……只要你每天晚上好好地在家裡,我也就不……”沈氏忽然放低聲音說了兩三句,後來又把聲音提高:“也好,喜兒究竟是我自己的人,我也……”“五嬸想用喜兒來拉住五爸,真是在做夢。”覺民忽然厭惡地說。

“真做得出。我看三爸會活活給他們氣死!”覺新憤慨地自語道。

覺民冷淡地看覺新一眼,覺新的話不曾引起他的同情,卻反而給他帶來痛快的感覺。他要說什麼話,但是被沈氏在房裡叫喚“春蘭”的聲音打岔了。春蘭從覺民房裡出來,慌慌張張地跑進沈氏的房間去。接著淑英的清脆的聲音突然在覺民的房門口響了。琴、淑英、淑貞三人走出左廂房,淑英高興地喚著“二哥”。

劍雲沒有看清楚淑英的面龐,但是聽見了她的愉快的聲音,他的心忽然痛苦地顫抖起來。他想到他先前跟覺民談過的那些話,他悄然說聲“我走了”,匆忙地一點頭,就向陰暗的拐門走去,不見了。

沒有人挽留他,沒有人注意他。琴和淑英姊妹走下天井。

淑華看見淑貞畏縮地偎在琴的身邊,有點可憐她,便安慰地說:“四妹,不要緊,五爸同五嬸已經和好了。”淑貞不答話,卻低下頭,琴知道淑貞心裡難過,不願意人提到她父母的事情,便提議道:“我們到三表妹屋裡頭去坐坐。”淑貞巴不得琴說這句話。淑英自然也同意。淑華並不願意立刻回到房裡去,但是她經琴再三催促,也只得收斂了自己的好奇心陪伴她們進左上房去了。留下覺新和覺民兩人在空闊的天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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