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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張太太叫人給吳仁民送了一封簡訊來。

"仁民——我覺得無論如何我們還有再談一次話的必要。你可以約定一個時間和我單獨見面麼?不要拒絕我吧。為什麼你把我當做魔鬼般地害怕呢?

你的蘇菲亞××日"

在從前張太太的確曾經被吳仁民和別的一些同志稱做蘇菲亞的。那時候她在他們的運動裡佔著一個重要的地位,而且被眾人當做女神般地敬愛。可是現在那一切都成了過去的夢痕。看到"你的蘇菲亞"五個字,吳仁民隱隱約約地記起了一些事情。這回憶使他痛苦,又使他憤怒。她顯然是用這個稱呼來引起他的好感,來挽回失去的愛情。但是他的蘇菲亞是永遠地失去了。

他就在原信的背面寫了幾行字,交給送信的人帶回去:"我的蘇菲亞已經死了。她是在幾年前自殺的。我覺得再沒有和你談話的必要。我們以後最好不要見面。我也許害怕你,我也許還害怕我自己。"

他寫了這封信以後還掛念著張太太,還為她近來的生活與心情擔心。但是不久熊智君來了。他和熊智君談了幾句話,就忘記了張太太,而且他甚至慶幸自己寫了那封拒絕的信。

熊智君欣喜地告訴他,她可以籌到一筆錢,這是張太太慷慨地答應借給她的。他起初不大願意,覺得這未免失掉自己做男子的人的面子,但是經過了她的一番解釋以後,他也就同意了。他有些感激玉雯。可是後來他又起了疑心。他想,玉雯這樣做顯然是藉此來博得他的好感,或者將來還有別的企圖。他這樣一想,他的和平的心境又給擾亂了。

他自然不把這個意思告訴熊智君。不過他還是準備進行翻譯文章換取稿費的計劃。

再過兩天就是高志元動身的日子。湊巧在前一天張小川從龔德婉的家鄉出來。張小川顯然是在龔家行了婚禮以後出來的,雖然他只發了一張說明同居的卡片到外面來,而且卡片差不多是和人同時到的。李劍虹又在家裡請客,一方面接待張小川夫婦,另一方面又給高志元和方亞丹餞行。吳仁民也被邀請去做一個陪客。

吳仁民很早就到了李劍虹的家裡。他想和李劍虹談談他和熊智君的事情。但是他看見張小川已經在那裡高談闊論,他就不開口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邊聽張小川敘述他在龔德婉的家鄉遇到的種種得意事情。張小川說到自己以為得意的地方,就把眼光向龔德婉的圓圓的粉臉上一望,好像在說:"是這樣嗎?親愛的。"於是龔德婉把兩隻細小的眼睛柔情地掉向他,微笑地點點頭,好像在回答:"親愛的,是呀。"這表示出來她很滿意她的丈夫,認為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事實上從他的談話裡看來,他果然是這樣的。

吳仁民冷眼在旁邊看這對新婚夫婦的親密情形,不免暗暗地妒忌起來。他想,為什麼別人解決這個問題如此容易,他卻一定要費盡了心血呢?他失過戀;和瑤珠同居時也遇到了不少的阻礙;現在要籌一筆款也感到困難,朋友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給他幫忙。

"仁民,你有什麼心事?你今天好像不大快活。"周如水忽然關心地問他。他好幾天不看見周如水了。自從上次替李佩珠借去了十本書以後,周如水就不曾到他的家裡來過。這個人的臉色憔悴,一定是戀愛的事情進行得不順利。但是周如水反倒問他:"你的戀愛事情怎樣了?"

眾人聽見提到戀愛的事情,都注意地看吳仁民。張小川也閉了嘴,用一隻手在他的寬大的薄棉袍子上面撫摩,一面帶笑地看龔德婉,她也回報他一笑。李佩珠正坐在床沿上,手裡拿了一本書,在和坐在床前椅子上的龔德嫻談話,這時候也抬起頭用她的明亮的眼睛看吳仁民。

吳仁民讓眾人這樣地看了一會,不覺紅了臉,但後來也就鎮靜了。他把眉頭一皺,擺出一副憂鬱的面孔,用一種苦澀的聲音回答說:"戀愛是有閒階級的把戲,我沒有福氣享受。"他說這句話好像是故意挖苦張小川,不過眾人並不覺得。

只有周如水有點掃興。這句話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並不是挖苦他,卻是在提醒他。

周如水把眉毛一皺,他不答話,卻偷偷地看李佩珠。李佩珠正含笑地對吳仁民說:"吳先生的話說得不錯。戀愛是少爺小姐們的特權。他們把戀愛看得很重要,因為他們再沒有別的事情做。"

吳仁民聽見這清脆的聲音覺得心裡輕快許多。他把眼光移到她的臉上去,這個少女的面孔並不避開他的眼光。他驚訝地想:怎麼李佩珠變得這樣美麗了。他又驚訝地想:她居然會有這樣的見解。

龔德婉在旁邊笑起來。她說:"佩珠,那麼你呢?你就不講戀愛嗎?"

李佩珠臉一紅,微微一笑,就翹起小嘴說:"我嗎?我不想在愛情裡求陶醉。我要在事業上找安慰,找力量。"

"好一個女革命家。"糞德婉第一個拍手笑起來。

李劍虹微笑地點了點頭說:"我看,佩珠這兩句話也有道理。"

"我說佩珠將來一定會做個女革命家,"龔德嫻微笑地望著李佩珠說。

"那麼我們中國又多了一個妃格念爾了,"張小川略帶譏諷地說。他常常聽見李佩珠稱讚妃格念爾,所以他有這句話。

周如水在旁邊陪著眾人笑。他的臉是一陣紅一陣白,他的笑大半是假的,他幾次動著嘴唇都沒有說出話來。他想: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不應該做女革命家,她應該做他的柔順的、體貼的妻子。他應該提醒她,使她明白這個責任。但是他怎樣提醒她呢?他慌忙中說了下面的一句話:"革命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應該……"張小川正要稱讚周如水的話,卻被李佩珠搶先說了,她甚至打斷了周如水的話頭,使他來不及說出女人究竟只應該做什麼。

"難道女人就只該在家裡伺候丈夫嗎?"李佩珠這樣反駁道。她的臉上還籠罩著燦爛的笑容。熱情在她的心裡燃燒了。

周如水受窘地說不出話,眾人笑了起來。

龔德婉覺得李佩珠在挖苦她,臉上起了淡紅的雲,就報復地說:"佩珠,你現在嘴硬。你將來免不掉也要伺候丈夫。"

周如水覺得有人替他解了圍,就笑著讚一聲:"好。"

張小川安靜地躺在沙發上,看了他的妻子一眼,滿意地笑起來,好像自己是一個享受妻子的溫存的好榜樣。

李劍虹帶笑地看他們鬥嘴,心裡有輕微的快感。他很滿意他的女兒的話。不過他是上了年紀的人,對戀愛的事情不會感到濃厚的興趣。他只是在旁邊冷眼看著,就像在看另一個世界裡的活動一般。

吳仁民坐在一個角落裡。現在眾人的目標移到李佩珠的身上了,再沒有人注意他。他可以在旁邊安靜地思索。他默默地看著李佩珠。他並不是見一個女子就愛一個的人。他這樣看她,因為他今天忽然對她起了好感,而且她今天顯得特別美麗。不過就在這時候他也不曾忘記熊智君,他有時候甚至在李佩珠的臉上看見了熊智君的面容。

李佩珠聽見龔德婉的話就抿著小嘴噗嗤地笑起來:"婉,你說這句話,好像你已經有了很多的經驗了。"

周如水第一個笑起來,眾人都笑了。龔德婉羞紅了臉,因為李佩珠說的正是事實。雖然她和張小川戀愛不過幾個月工夫,她已經有了不少的這種經驗了。但是她依舊分辯道:"佩珠,你不要說我,難道你就不講戀愛?"

"我現在只想讀點書,做點事情。我根本就不懂戀愛。嫻,你說我的意思對不對?"李佩珠含笑地答道,又看了龔德嫻一眼,要她說幾句話。

龔德嫻帶笑地點個頭,但是她看了看她的姐姐,就說:"我不便回答你。倘使我說你的意思對,我就會得罪我的姐姐。"

眾人又齊聲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聲特別響亮。周如水在失望中聽見這樣的笑聲,也感到安慰。他想:多麼好聽的聲音埃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話帶給他的。她明白地說,她不講戀愛,她不懂戀愛。

"我就不信。我說,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龔德婉起勁地說。

"就像小川先生那樣麼?"李佩珠忍著笑突然問道,打斷了龔德婉的話。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頭。

眾人又笑了。這一次張小川有點窘,但是他仍然滿意地微笑。龔德婉羞得臉通紅。周如水短短地笑了兩聲,就皺起了眉頭。

"也許那個人甚至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愛,看你怎麼辦?看你答應不答應他?"龔德婉紅著臉繼續說下去。

"當然是拒絕,這又有什麼困難?"李佩珠抬起頭含笑地回答。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回答對周如水是一個怎樣大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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