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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聲音亦是,不帶一絲溫度:“那你等著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摺子戲,起承轉合,唱唸打做,連一步也錯不得,她順順當當成為了昭儀吳氏,極盡恩寵,皇帝凝望她的目光,總是溫和平靜,彷彿許久之前,就已經與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深深隱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轉過臉去,微低的側影,會重疊在那個驚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後胸口就會牽出一種深切的痛楚。

入宮只短短數日,已經有竊竊私語的流言,她與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著驚人的相似,彷彿妖嬈的兩生花,各自明媚鮮妍。但她並非淑妃,這位後宮中地位最尊貴的女子彷彿是一尊玉像,完美無瑕,楚楚動人,卻絲毫沒有生氣,連笑起來眸底也是暗的,沒有一絲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宮中待年,或是封赦成為嬪御,或是賜給王公為妻妾,端看她們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宮裡可又要熱鬧些了。”如霜依舊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姐姐說得是。”

皇帝其實並不好女色,此次選秀亦是閣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後的奏摺本來如雪片一般,自從華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後,便突然盡無聲息。據說太傅程溥曾經鬚髮戟張,怒不可抑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執意立那妖孽為後,老臣便先一頭碰死在太廟階下。”如此一來,閣臣們催促著皇帝選秀,大約意圖在名門閨秀間挑出位大虞皇后來。

皇帝卻沒有選納美人的興致,臨了到底還是自己這個妖孽,端坐在寶頂之下,受著一眾名門美人的禮拜。

此次選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領受賜宴,方才見著君王御容。

宮中的七夕其實十分熱鬧,除了“乞巧”,循例在清暢閣賜宴諸親王、公主。宮中飲宴,自然是羅列奇珍,歌舞昇平。這日皇帝似頗有興致,特命昭儀吳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詞,贏得采聲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後殿去,程遠卻悄然上前稟報:“娘娘,承毓宮派人來說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來體弱,一年裡頭,倒有大半年病著。後殿中極靜,只聽前殿歌吹隱約,如同仙樂一般飄緲傳來,絲竹之中夾雜笑語之聲,熱鬧繁華到了極處。如霜想到晴妃此時孤寂一人,委實可憐,便道:“我去瞧瞧她。”

當下如霜便乘了步輦,內臣們提著一溜八盞宮燈,簇擁著輦駕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宮亦甚為遠僻,此時闔宮皆在歡宴,道路僻靜無人,只聽秋蟲唧唧,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富春宮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宮女們正鬥巧作耍,嘻嘻哈哈,渾若無事,見著燈來,猶以為是頒賜——這樣的節下,總會循例賞賜宮人的。待看清是淑妃來了,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腳亂行禮不迭。

如霜本欲發作,又恐驚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遠一眼。程遠會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會命人處置,於是徑自踏進殿門,遠遠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只見重幔層層,殿中本只燃著兩盞燈,燈光晦暗,越發顯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輕了腳步,但見晴妃睡在榻上,朦朦朧朧,像是已經睡著了。唯有一個年長些的宮女,還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藥,一邊垂淚,一邊吹著那碗滾燙的藥汁。那宮女陡然見著她,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哽咽難語。如霜問:“怎麼病成這樣,也不傳御醫來?”那宮女拭著淚,道:“早就想傳,可娘娘說是節下,怕皇上心裡不痛快,只說自己平日就這樣子,熬一熬就過去了。攔著不讓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內官:“傳我的話,開永濟門傳御醫進來。”早有人答應著去了。燈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如霜趨前,輕輕喚了聲:“姐姐。”晴妃呻吟了一聲,也不知聽見了沒有。過了許久,晴妃終於睜開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喚了聲:“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聽見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只是喘息著,過了好半晌,彷彿緩過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是……皇……皇貴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輕聲道:“姐姐也太糊塗了,病成這樣也不讓人知道。”晴妃微微搖了搖頭,便閉上了眼睛,像是再沒力氣說話。如霜本以為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掙扎著又睜開眼來,只是聲音斷斷續續:“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說的話……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喘息:“我們姐妹一場……臨月……那日我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輕聲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氣,呢喃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經滲出晶瑩的淚:“只是他自己也不曉得,原來並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羨慕……”如霜握著她的手,只覺得指尖冰涼,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還是自己的手發冷。晴妃卻是朦朧無意識的輾轉,話語模糊斷續。

御醫終於傳了來,請完脈後,如霜在偏殿召見,道:“前幾日精神都還好,突然怎麼就又病成這樣。”御醫道:“娘娘的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就好比一塊木頭,中間早已經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過人,慢慢調養,總可以好起來。”如霜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無可奈何,看著晴妃用了藥,沉沉睡去,方才回去。

夜已深了,宮中甬道為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卻聽內官們的腳步聲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不覺抬頭一望,只見宮牆深深,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疏疏,映著一鉤秋月。這一帶宮室規制極是宏偉,月色下只見一重重金色的獸脊,冷冷映著月色,四下寂然無聲,連燈火都沒有一星半點,格外叫人覺得疏冷悽靜。如霜於是問:“這是什麼地方?”

扶輦的程遠吱吱唔唔,如霜知道宮中有許多犯忌諱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來執意,程遠只得答:“回稟娘娘,這裡是景秀宮。”

景秀宮?

心中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鋸片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明白過來,原來這裡就是景秀宮。

高高的宮牆下,疏桐月影,這裡竟然就是景秀宮。

她吩咐:“住輦。”

步輦徐徐自輦夫肩頭降下,程遠上來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臉:“娘娘,還是回去吧,更深露重,萬一受了涼寒,奴婢可就罪該萬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說一句,本宮就立時成全你。”

程遠嚇得打了個哆嗦,如霜自顧自抬起頭來,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宮殿。

循例歷代皇貴妃皆賜居清華殿,但臨月入宮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宮,後來雖冊為皇貴妃,但一直未曾搬離。自慕氏歿後,景秀宮再無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灑掃,宮人更不會往此間隨意走動,於是形同荒棄。

如霜見垂華門上銅鎖已經生了青綠色的銅鏽,便道:“取鑰匙來。”

程遠直驚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頭,程遠急道:“娘娘,此時夜已深了,此宮封閉已久,還是待明日令人灑掃乾淨,娘娘再移駕前來。”

如霜不語,程遠直挺挺的跪在那裡,道:“娘娘若是此刻要進去,奴婢也不敢攔阻,請娘娘三思。”

如霜面無表情,只是凝視著簷角那一鉤明月,月華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鴟吻之上,過得許久,方才從唇中吐出兩個字:“回去。”

程遠只覺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輦。夜中風冷,吹得那梧桐枝葉漱漱有聲,內官們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明暗,搖曳不明。如霜的衣袖亦被風吹得張揚而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開碩大華麗的雙翅。

她想起適才晴妃的囈語,那些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字句,拼湊出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秘密,那個她絕不能去想起的驚駭。

步輦行得極快,她回過頭去,景秀宮已經漸漸湮沒在濃重的夜色裡,月光朦朧,勾勒出連綿宮殿的輪廓,彷彿小山的影,一重重,疊疊幢幢在視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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