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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按著齋戒之名,靜了數日。一切安排就緒,倒也不曾走漏風聲。香見逐漸復了飲食,雖不大與人言語,卻也叫人鬆了一口氣。

皇帝見了如懿,益發和顏悅色,“這次的事,皇后做得極好,朕心甚慰。以後,皇后只需這般恪守本分就好。”

恪守本分?她在心底裡冷笑出來。她與他之間,原也不過如此。

追隨數十年,根本無須情悅意好,不過各司其職便了。

是她痴心妄想,原就是她痴心妄想。

接下來的日子,秋霖潸潸,陰晴不定,忻妃為時氣所感,病勢愈見纏綿,便將八公主託在海蘭身邊照拂。如懿得閒時便聽永琪說說成親後的瑣事,看著小兒女童音稚語,倒也勉強度日。只是,她不能靜下來,亦不敢。一靜,聽著那雨滴竹梢,深打芭蕉,心中憂悶,更覺泣血。

時在深秋,寒意瑟瑟。這一日皇帝齋戒已畢,興致甚佳,便傳旨合宮往寶月樓去賞京中景緻。太后是第一個辭了的,她久不理宮中事,對寶月樓登高之事自然意興闌珊。如懿倒是以忻妃之病辭了不去,皇帝卻道:“皇后不在,亦無趣味。”

如懿知與皇帝齟齬已種,亦不願深拂他意,只得應承了,嚴妝華服攜合宮嬪妃而往。因著皇帝興致頗高,便是臥病的忻妃也掙扎著來了。忻妃見了如懿便笑,悄聲道:“皇上如今的性子喜怒不定,臣妾可不敢掃皇上的興。”

如懿近她耳邊,悄聲道:“若是十分支撐不住,便告訴本宮。”

忻妃虛白麵容上泛起一抹櫻紅。如懿暗暗嘆氣,她原是那樣活潑的人,如今也熬得枯瘦如柴。這日子,當真是煎熬得緊。

正說話間,已然到了寶月樓下。那寶月樓在南海一帶,那兒原無宮室,從瀛臺上望去過於空曠無景。皇帝便決意要建一座樓宇,做臨水賞月之處。那殿閣去歲動工,秋日已成,建得如月中廣寒宮一般,故名寶月樓。皇帝亦曾笑語,不知哪位女子登高,才比得上月中青女素娥的嬋娟風姿。

忻妃笑吟吟道:“皇上總說寶月樓建得精緻,便是連嫦娥都住得。今日喚了咱們這麼多人來賞秋,可不是一群嫦娥擠破了頭。”

她素來風趣活潑,便是穎嬪這樣不苟言笑之人,也掌不住笑了,伸手去擰她的嘴,“這般病著,還要饒舌。哄得太醫一日三趟去瞧你,就是矯情。”

忻妃俏生生立在那裡,“我再矯情,也盼不得皇上來看一眼。只能哄幾口吃喝,飽口腹之慾罷了。”

笑語罷,卻是李玉先迎了上來,“皇后娘娘,皇上與小主已經到了。”

眾人一時未解小主指哪位,但合宮嬪妃皆至,卻是如懿先明白過來,挑眉道:“寒氏?”

李玉點頭,眾人登時寂然。如懿卻也不意外,攜了嬪妃上樓。寶月樓樓高兩層,飛甍重簷,琉璃瓦頂,意趣雅緻,氣象高潔。還未等留神細觀,皇帝已然攜了香見從裡頭出來。

香見的精神仍不大好,但換了淺紫白雙繡雪蓮花輕羅長裙,煙霞紫綾裙素淡無紋。長髮曼鬋,鬢黑如漆,其光可鑑,只以淺一色的紫羽並雪色珍珠點綴,簡約的衣衫無心中顯出驚世之美。

只是這美,亦有殘缺。但香見渾不在意,更不掩飾,任那粉紅傷口橫亙於眾目睽睽之下,兀自淡漠,目視自己的足尖。

有竊竊私語之聲,她亦淡然處之。彷彿這世上一切,甚少有經她心者。皇帝看著她,目光眷眷,捨不得挪開半分。

還是嬿婉先婉然含笑,“皇上命臣妾等賞秋,不知景緻美在何處,還請皇上告訴才好。”

皇帝緩過神來,笑道:“還是令妃敏慧。寶月樓新成,北可眺三海,南可觀街市,東可看紫禁,西可望遠山。”

他一一指點,揮斥間頗為自得,將紅塵阡陌、萬戶人家行雲流水般劃過。每有所指,嬪妃們皆驚歎、歡悅、喜笑、媚語,唯有香見如冷月照澄江一般遺世獨立,不聞世事。卻是穎嬪先“咦”了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顯是新建的祈福堂道:“這不是寒部的祈福堂麼?”

此言一出,連香見亦驚動,急急看向穎嬪所指處。果然那祈福堂金頂火簷,高起雲湧,極盡輝煌之能事。

香見死死盯著那間祈福堂,不覺熱淚盈然。熟悉的親切果然熨帖了她孤獨的鄉情,亦適時地柔和了她一直如冰山雪巖的孤絕。那一刻,如懿才覺得,她並非九天謫落的仙子,遺世於塵外。她也有世間女子的一顰一笑、熱淚與愁眉。

皇帝定定地望著她,眼中盡是痴慕之色,“香見,這祈福堂是朕按照你家鄉規制所建,你還喜歡麼?若是還有哪裡不好儘管告訴朕便是。”

香見無語凝噎,片刻才緩過神來,恢復了往日的淡漠,“極盡華麗,無一不像,只是空落落一座祈福堂,落在這裡有什麼意思?”

皇帝眸中情意更盛,恨不能纏繞於她身上,他有些小心翼翼,帶點討好的意味,“有寺無人,誰來尊敬神明呢?寒部偏僻,朕已令你部中族人老幼婦孺者移住京中,與祈福堂相對。這樣你即便不出宮,也可看到家鄉風貌,不會再獨自愁悶了。”

香見每聽一句,眼中震動之色愈深。那些話是勒緊的鐵弦,驚得她不知如何言語,茫然地望向如懿。如懿看著皇帝,他的眼睛,是寒潭深淵,分明柔情似水,卻存著志在必得之意。她辨不出心底是何滋味,酸楚且陌生,她從未見過他用這樣的眼神去看過任何一個人,從來沒有。還是海蘭悄然上前,在衣袖下牽住她冰涼而潮溼的指尖,笑靨蘊暖,“皇上胸懷天下,還能顧及臣妾等心思,果真心細如髮。香見妹妹家中遙遠,定是思鄉情切,若是能見一見族人寬慰心思,身子也必好了。皇后娘娘每與臣妾說起此事,都是憂心香見妹妹的身子呢?”

皇帝聽得入耳,笑意更濃,“此刻你的族人都已來了,你願意見一見麼?”

嬪妃們眼見如此,隱隱有騷動之意,竊竊之聲,不絕於耳。嬿婉唇邊冷光陡盛,旋又隱入春波笑意之中,上前親切地挽住香見的臂膀,柔聲道:“從前我家鄉在盛京,初至京城多覺不慣。妹妹遠道而來,必定也是。”她溫婉勸道:“皇上,快請妹妹的族人來吧。妹妹一定很想見呢。”

香見不慣於這樣的熱絡,急急抽出手,垂眸不語。皇帝擊掌兩下,便有小太監引了數十位寒部打扮的人來,來者多是老幼婦孺,一個個互相攙扶著,畏畏縮縮立在樓下。進忠剛要喚他們行禮,皇帝擺擺手,挽過香見行至樓前,向下道:“看看你的族人,他們也在瞧你呢。”

香見迫不及待地引身向前,渾不覺皇帝仍挽著她的手。她熱淚潸潸,“這是阿里婭嬸嬸和她的小兒子。這是拜玲耶婆婆,她年紀大了,耳朵不好。還有穆妮爾,她才六歲,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腿。”迎著樓下歡呼雀躍之聲,她情不自禁地笑著喃喃,“為什麼?為什麼他們會來?”

皇帝誠摯地看著她,捧住她的臉,正色道:“你以為聯只是安慰你的思鄉之情麼?朕接來的這些人裡,沒有一個壯丁,那是因為年輕力壯的人該留在寒部修復瘡痍,再建家園。而這些老弱婦孺,無家可依,也禁不起邊陲風沙。所以朕將他們接來京城,可以安然度日。你,歡喜麼?”

如何能不歡喜?可香見只覺得徹骨寒冷,一動也不能動,任由他扯著。她望著樓下熟悉的族人,恍如自己成了一尊凍實了的冰雕,從裡到外冷透了。

再也不能妄想離開了,連死,也不能。困在宮裡那麼多日子,從來沒有一刻如此的絕望。她是走不脫了。他或許真是愛她,可也在要挾她。她完全沒有辦法,因為愛與壓制,或者是他最慣用的最輕而易舉的辦法。

如懿看著香見,她的絕望如此瞭然。她只覺得憐憫。所謂身不由己,原來人人如是。

金風十里,麗人玉顏,花壓鬂雲偏。紅葉白露,遠山流嵐,京中的美人與秋色讓人目眩神醉,如懿卻醉不了。她看著遠遠的黛色山巒綿延起伏,正是千山葉落,孤雁低旋之景。唯見萬里屋雲間老翅掠空,哀哀悲鳴,曳下蒼涼悲愴之音。綺麗明媚,深情相許都落了繁華盛世的註腳,誰還見忍淚自吞的無聲悽楚。

皇帝輕擁著她,像是輕擁著一團正融的春雪,在她耳邊低聲絮絮:“香見,朕知道你心裡在笑話朕,整個紫禁城也都在笑話朕。朕娶了一個敗軍亡族的人的女人,娶了一個有過婚約的女人,一個異族部落的女人。更要笑話的是,這個女人的心不在朕的身上,她甚至還恨著朕,厭惡朕,恨不得逃離朕。”

皇帝說著,氣息溫熱地拂上香見的面頰。香見下意識地偏過頭,縮著手,迴避他任何可能的接近。

皇帝苦笑道:“可是朕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女人。朕有過那麼多女人,寵過那麼多女人。曾經喜歡的一個,朕扶著她坐上了皇后之位。可是朕直到見到你,才發覺原來男人對女人的喜愛不只是可以細水長流的,它可以像地底的火山一樣,埋了上千年,轟然全噴了出來。朕對你,就是這樣的。”

嬪妃們站得稍遠,未曾聽得皇帝的一字一句。如懿就在近旁,清晰入耳。她有輕微的暈眩,眼前的世界是粉碎的雪片,冷冷地打在心上,她感覺自己鼻息的遲緩,鈍鈍地,每一呼吸,都有挫磨的痛。

不是不知道他會對著旁的女人甜言蜜語,只是未曾親耳聽過,所以也不過是模糊的揣想,偶爾來擾亂自己平靜的心緒。她是第一次,聽著他對旁人說自己。原來她的存在,不過是一個已然不要緊的舊愛,像發黃的流雲緞,縱使矜貴,那也是不體面的陳舊。她,不過是來陪襯皇帝天荒地老蕩氣迴腸的新愛的點綴。

真是可笑!曾經履冰雪,踐荊棘,這樣千辛萬苦走到他身邊,蒙他所愛獲得與他並肩而立的資格,也不過是陪襯來日的新人笑罷了。

香見殘存的笑意漸漸褪去,只餘下白雪覆野似的冷戚,有滾燙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潸潸而落,最後成了無聲蜿蜒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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