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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聽著香見族人們的歡呼聲,攬過香見柔弱的肩,好聲好氣地哄道:“別哭!別哭!你看你的族人們多高興,你可也是高興壞了?”

香見如何說得出話來,更不敢叫樓下的族民們看見她的淚容,少不得側了身子,避側在皇帝身畔。皇帝便伸出手,寵溺地輕輕拍著她的背。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皇帝與她格外親近似的。

隨行的妃嬪們多半已鐵青了臉,或是含了譏諷的笑,晉嬪冷笑連連,向著嬿婉小聲說:“什麼貞潔烈婦,都是做給旁人看的。不過是矯情引逗皇上罷了,這般欲拒還迎的。”

忻妃蹙了蹙眉,喟嘆道:“費了好大的功夫還是要隨著皇上,那之前那些都算什麼了? ”

也不知是誰暗暗嘀咕了一句:“狐媚子就是狐媚子,最會這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這一句話引得嬪妃們連連額首,只避著前頭陶陶然的皇帝而已。

如懿聽得不像樣子,轉首深深瞧了她們一眼,嬪妃們立時噤聲,不敢再言語半句,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地安分了下來。

恰好皇帝揚首,吩咐李玉賞賜樓下族民,好好送他們回長安街居住,便喜滋滋道:“香見,承乾宮雖然富麗,但你住得不喜歡。朕打算把寶月樓賞賜給你,你便住在這裡,日夜可以看到家鄉景緻,也好安心。”

嬿婉見香見並不作聲,便知道她已無抗拒之意。她將一口酸氣活生生吞下,脆脆笑道:“皇上這般安排,妹妹必定喜歡。”她上前一步,湊趣道,“皇上當初一直說要給妹妹一個名分,卻因國事繁忙耽誤了。今兒臣妾就替妹妹討個喜。皇上定了名分,臣妾姐妹間也好稱呼相處啊。”

皇帝甚是讚許,忙裡偷閒瞟了嬿婉一眼,將那笑容蜻蜓點水似的恩賜於她,“令妃所言甚是。朕已想好,就封寒香見為容貴人。雖然你容顏有損,在朕眼裡還是如初見一般清嫵極妍。還有……”他提高了聲線,“你從寒部而來,宮中規矩未必樣樣周到。朕希望在這宮中人人可以容得下你,與你和睦相處。”

這話分明是提醒了。

倒是嬿婉淡然含笑,“皇上說得是。臣妾等身為妃妾,自然得和睦一心才是。說來容貴人冊封真是喜事呢。倒叫臣妾想起來,南邊移來的荔枝樹一直未曾結果,今年不知怎的卻結了兩百多顆果子。可見容貴人入宮帶來祥瑞,又讓皇上事事得了好結果。”

這話說得皇帝喜笑顔開。

如懿遙遙聽著,微蘊了一絲譏諷,目色悲憫。皇帝忽然喚她:“皇后不為朕高興麼?怎麼一個笑容也沒有?”

如懿舉眸,靜靜道:“臣妾與皇上夫妻一體,一喜俱喜,一悲俱悲。如今皇上接了容貴人族人來,容貴人自然感激皇上恩德。皇上心願得償,真是恭喜!”

嬿婉的笑意幾乎要浮到眉毛上,她低下頭將那縷不合時宜的笑盡力按捺,方俯身相拜,以謙恭而誠懇的姿勢,稽首道賀:“容貴人正需皇上安慰陪伴,臣妾理當告退。願容貴人自此後與皇上兩心相許,珍重到老。”

她的話,再及時不過,將皇帝與如懿僵持後的尷尬與冷淡旋即化去,也解了嬪妃們的侷促。一剎那的冷寂,有三三兩兩的嬪妃笑語相賀。然後,更多。

在一片喜悅與熱鬧中,皇帝望向嬿婉的目光帶著讚許與些許溫情,“朕明白你的用心。秋日寒涼,你懷著身孕行如此大禮,仔細傷了身子。”

嬿婉的笑顔全然發自內心,無半分破綻,“只要皇上歡欣喜悅,臣妾也安心了。”

皇帝凝視她,笑意更深。不知誰說了一句:“眼看又要起風,咱們快些回去吧。”

真的是起風了。方才還是晴藍天色,轉瞬暗了半邊,有風旋著滿地落葉疾疾打轉。

嬪妃們巴不得這一句,跟著請安告退。皇帝見香見面有倦色,忙示意侍女扶了她下樓歇息,方才沉下臉道:“皇后口中說恭喜,面上卻無喜色,算不算口不應心?”

蛾眉若能帶著九秋清霜,大約便是如懿此刻的模樣,“臣妾倒想陪皇上笑一笑,只是若容貴人能真心一笑,臣妾倒也願意。”

皇帝愈發不豫,“醋妒!”

如懿卻也不惱,一雙眼眸秋水寒澄,有泠泠清光,“臣妾是女子,不是聖人,固然有七情六慾。所以既要看得六宮的醋妒,也要看得容貴人的傷懷。”

“傷懷?”皇帝冷冷一嗤,略帶嘲諷地看著她,“皇后位高權重,誰知眼力卻不如往日了。容貴人落淚,是感念朕保全族人之恩,知曉朕的情意。”

“哦,皇上真的這般相信麼?”風獵獵地吹,拂過鬢邊的點翠玫瑰金花鈿,細細的燒藍流蘇打著臉頰,涼一陣,又涼一陣。她心下有嚴霜覆落,較輕吟道:“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1]

皇帝作色,“你諷刺朕是楚文王?”

如懿見他隱然動了真怒,原想著低一低頭,然而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顯是心虛,便也迎著他道:“皇上是不是楚文王臣妾不知,但容貴人真心可惜,為著保全族人,少不得也要對著皇上強顏歡笑!”她見皇帝額上青筋突起,依舊道,“皇上若要寒部真心歸順,自可以德服人。何必用容貴人與她的族人互相挾制,灰著心侍奉皇上左右!這般做固然是得了美人臣服,但若只得了人得不到心,又失了六宮的祥和,又有什麼意思!”

皇帝斷然喝道:“聽聽你這些話,哪裡有國母的氣度!六宮不睦,自然是你御下無方。語涉國政,便是你這個皇后的無知不慎!後宮不得干政是老祖宗的訓示,你若敢犯雷池一步,縱然你是朕的皇后,朕也絕不寬宥!”

“後宮不得干政,臣妾牢記於心。皇上就當臣妾醋妒也好,無知也好,臣妾求皇上一個明白!皇上為了容貴人,不惜拿制衡前朝的法子來對付她,這豈是明君所為?”她屈膝在地,抱著皇帝悽然道,“皇上百年之後,難道也要被人議論如楚文王一般迫人委身於己麼?”

皇帝的鼻翼微微張著,不由分說便揚起手來。如懿吃了一驚,只直直地看著他的手掌落下,竟是避無可避,只得閉上眼睛,打算生生受了這一掌!

良久,卻是無聲。只有一隻手,冰涼地拂過自己的鬢髮,牽扯起她心底鈍痛。有溫熱的水珠緩緩滴落在面上,她有些不可相信,睜眼看去,卻見皇帝以手覆額,無限痛苦道:“如懿,你說的朕如何不懂。一開始,朕真的只是想挫磨掉寒氏餘部的銳氣,才同意他們送香見入宮做一個禮物,想著哪怕她入宮,朕冷著她就是。可直到朕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麼美,那麼沉靜。朕根本移不開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朕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了。朕一生的教養,一生的驕傲,都抵不過她看朕一眼。如懿,朕真的是沒有辦法,才會動出那樣的法子,用她的族人來留她在身邊。朕知道,朕是得不到她的心了,可是有她這個人也是好的。朕是真的想讓她髙興些,讓她願意留在朕身邊。”

她滿心悽楚,“皇上又來跟臣妾說這樣的話……”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抽絲剝繭娓娓低訴,“六宮裡的人那麼多,朕只想安安靜靜守著她。若她肯對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麼都高興。如懿,己經幾十年了,從朕登基,從朕得到皇位開始,朕的一心便給了前朝。朕要守著祖宗的江山基業,要親手建立一個盛世王朝!朕為此費盡心血,卻忘記了,自己也是一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長到這般年歲,渴望過皇權,渴望過皇阿瑪的關愛,可這都過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個。”

如懿起初還靜靜聽著,聽到最後,禁不住渾身亂顫,“偌大的後宮,皇上只想要她一個!那也好,從臣妾起,一個個剪了頭髮離宮清靜,何必聽皇上說這些錐心之語!身為皇上枕邊人,皇上這些話自然是傷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願意說,臣妾便聽著,只當自己是死的罷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這些混亂之語,做個情聖倒也罷了,若身為君王,如何對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軟弱地垂著淚,仰首輕輕道:“如懿,朕對你說這些話,原以為你是懂朕的。卻原來,也不過如此。那麼這些話,只當朕白說了吧!”

如懿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強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話,是身為皇后理應說的。”她不知怎的,滿心滿肺裡都是難言的委頓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幾乎要跌坐下來,“臣妾陪伴皇上數十年,不敢自稱與皇上心有靈犀,但也自以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處。如今看來,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費了。臣妾,無話可說,也不能再說,臣妾告退。”

天色鐵灰,陰陰欲雨。如懿步下階梯的腳步有些紊亂,皇帝一陣心緊,急急跟上。李玉與凌雲徹見帝后如此,不覺也慌了神。

才出寶月樓,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喚道:“皇后,下雨了。”

如懿並不回頭,但覺頭頂紅雲一亮,原來是一把胭紅綢傘開在了頭頂。是皇帝的聲音,“別淋著雨。明日嬪妃還要拜見你。”

碎雨紛飛中,容珮手執紅傘,扶著披著暗金西番蓮紋雪鍛大氅的如懿緩步向前。

她終究還是忍不住,迎著銀絲萬縷,回首望去。映入眼簾的,卻是皇帝朝著寶月樓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紛紛,她的心終至絕望。

凌雲徹本跟著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撐著暗黃油紙傘,朝著她。一步一步,緩緩而來。

[1]出自清代詩人鄧漢儀的《題息夫人廟》。全詩為:“楚宮傭掃眉黛新,只自無言對暮春。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鄧漢儀,字孝威,號舊山,別號舊山梅農、缽叟。明末吳縣諸生,鄧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時期息國國君的夫人,出生於陳國的媯姓世家,因嫁於息國國君,又稱息媯,後楚文王以武力滅息國而得之。因容顏絕代,目如秋水,臉似桃花又稱為“桃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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