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嬿婉緩緩合上描金鏤“福壽長春”的窗扇,看著華麗的灑金藕合珠簾寂寞地垂著,沒有半分有人進來的吉樣,百無聊賴地耷拉著,不覺生了幾分淒涼之意,“從前,這宮裡的炕也是暖的,可是容貴人一進宮,怕是再也暖不起來了。”

春嬋忙低聲道:“小主別傷心,好歹小主還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后宮裡,也一樣是冷清清的。”

嬿婉揚了揚手,“皇后怕什麼,她是中宮,誰也擠不了她的地兒。可本宮不一樣,嬪妃們的地兒就那麼大,她躺下了,本宮就連站著的地兒都沒有了。”

正悶著,忽聽外頭太監敞亮的嗓門喜氣洋洋喊道:“皇上駕到——”那響亮的脆聲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勝地站起來,腳下帶著風迎到了門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龍袍柔軟的繡紋摩擎著她的手心,才覺得真切。

皇帝真是來了。

嬿婉本來穿了一件石榴子紅的錦袍,上頭漫漫地繡著菘藍綠的葉與櫻草黃的花。那花本是半開的,無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來,每一葉與瓣都染上飽滿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說還休的情意,在新鮮跳躍的紅底子上閃閃欲動。

皇帝著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嫿和永璐。兩個孩子有些日子沒見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興味索然,便打量著道,“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見不愛穿這樣豔的顏色。也是,她那樣的人兒,穿得豔便俗了。”

嬿婉堆在臉上的笑頓時就酸了,她忍著鼻尖的酸澀,親手接過春嬋斟上來的茶,嬌聲道:“皇上好在意容貴人,容貴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別隻寵她一個,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過來,含含糊糊笑道:“你說朕寵什麼?”

嬿婉心中一緊,旋即笑容滿面道:“臣妾說,容貴人初入宮中,皇上別一味寵著她便算好了,要多多關心,知她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開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麼沒想到,她最想要的該是這個才是!有個孩子,便有個依傍了。”

嬿婉正捧過金線青蓮茶盅,冷不防皇帝衝出,嚇得茶水險險潑出。瀾翠急切道:“皇上,您飲一口茶再走,小主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話未說完,皇帝己經走得遠了。嬿婉切齒道:“還喊什麼?哪裡的好茶都比不上寶月樓的茶葉末子香呢!”

瀾翠嚇得哪裡敢說話,嬿婉氣沖沖的,璟嫿和永璐一嚇,此起彼伏地哭起來。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們皇阿瑪來了生疏什麼,難不成幾日不來就不認得了麼?”

乳母們依依地哄著,嬿婉揉搓著衣裳,想起皇帝的話,更是煩鬱。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換件衣裳。帶了永璐和璟嫿去慈寧宮,本宮要好好向太后請安。”

這一日晨起,如懿便按著規矩往慈寧宮請安去。過了那麼多年歲,時光溫柔了眉眼的凌厲,磨平了心智的稜角,她與太后,倒有了幾分尋常人家婆媳相處的恬然。

自然,有多麼親近是不必的。恩怨太久,自己都計算不清了。但是坐下來一杯清茶一柱檀香,倒是能撩起許多往日的細碎。

真的,連如懿自己也未曾想到,能與太后相處成這般模樣。

所以當如懿慣常般走進慈寧宮的暖閣時,見太后正背對著她,閣子裡清晰地有小銀剪子一張一合的清脆聲,她便笑:“皇額娘萬安。”

太后無聲,如懿走近幾步,“皇順娘可是在修剪御花園裡的金桂,花香甘馥,聞著便覺得甜。”

剪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太后放下銀剪,端然側身坐下,抿了口甘冽茶水。

如懿乍見了寶藍月影瓶中供著的那束花枝,險險驚得沒立穩,那是幾折沙棗花枝,己然被太后剪去所有零碎,只剩光禿秀的枝幹。

如懿瞬間便定下心來,笑道:“皇額娘不喜歡這沙棗花,慈寧宮裡不用就是。皇額娘何必都剪了,仔細傷著自己的手。”

太后淡淡一笑,那笑意卻是碎冰上泛起的亮兒,叫人發寒,“從前只聽聞唐玄宗為楊貴妃千里送荔枝,跑死了許多馬兒。到了皇帝這裡,倒也來了這一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棗花來。真真是一段奇聞了。”

如懿慌忙便跪下了。這不是她該說的,也做不得什麼。跪下是最好的姿態。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你固然是不知的,皇帝又喜歡氣派,便是靡費些也沒什麼。到底不是孝賢皇后在的時候了,還能勸勸皇帝節儉為上。”

如懿的面上就紅了,“兒臣無能。”

太后客客氣氣地笑了,“你哪裡無能,哀家瞧你也實在能幹。寒氏的臉怎麼傷的?皇帝的手是怎麼傷的?這次是傷了皇帝的手,下回呢?再舉起刀子來能要了皇帝的命。便沒動刀子,色字乃刮骨鋼刀,多少英雄好漢都受不住。何況皇帝在興頭上。你還替他左右瞞著,打著齋戒之名保全他的顏面,也真夠難的。”

如懿額頭上冷汗直迸,原來太后早就都知道了。哪怕她困坐深宮吃齋唸佛,不過問宮中事。但她只以兒女為念,故洞若觀火。

如懿磕了個頭,心悅誠服地拜倒下去,“皇額娘既然都知道,兒臣也不敢隱瞞。但兒臣這麼做,只一心為了皇上。若是張揚出去,實在有損皇家聖明。”

天光悠長,扯得珠簾的影子晃晃悠悠,有了生命。這樣墨漆漆的生命突兀地聳立在四周,詭異地瞄著她。太后凝視如懿片刻,長長地噓了口氣,“我的兒,你是一番苦心。是皇帝昏了頭,一顆心都被寒氏迷住了,險些連祖宗規矩都不要了。哀家不能阻止寒氏入宮,也不能阻止她侍寢。但你可曾想過,按她這麼個侍寢法兒,若是生下了孩子來,該如何呢?”

如懿賠著笑,卻如何敢說香見也抗拒著孩子的到來,只得道:“也未必這麼快……”

太后截然打斷:“身孕這回事,一股子運氣一來,就住在肚子裡了。哀家知道,寒氏肯活下來,是皇帝要你去勸的。可你也明白,那是勉強的。一個女子懷著怨氣侍奉著男人,那是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的,便是把她族人都拉來了住著也一樣。皇帝若再腦子一熱,非得立了寒氏的孩子,就如當日順治爺定要立董鄂皇貴妃之子一般,哀家這個太后也阻止不得。那也好,倒叫咱們辛苦打下的寒部,不費吹灰之力便佔了大清江山。

如懿的心鼓鼓地跳著,每一跳,都脹得生疼,“那皇額娘如何打算?”

太后眼簾微垂,輕輕一嗽,福珈端著一壺青瓷湯盞進來。太后道:“一應都準備好了。喝下去,要她一了百了。”

如懿的面色瞬間蒼白了,膝行上前,懇切道:“皇額娘這麼做固然是為江山萬年思慮,但皇上正在愛寵容貴人的興頭上,若貿然處置,恐怕傷了皇上的心。”

太后嘴角一彎,“哀家知道,皇帝心疼寒氏。可這碗藥下去,她侍寢依舊,便也生不出孩子來了。這並未違背皇帝的意思,哀家也並不要寒氏的性命,只要她來日孩子的性命。”

如懿垂臉半晌,終於仰起頭,對上太后靜若寒潭的目光,“皇額娘,您明知這樣做,皇上會恨臣妾。”

殿中點著幽幽的檀香,南紅串玻拍珠簾悠然輕卷,嫋娜的煙霧在重重的錦帳間凝成一抹,又絮絮飄散,瀰漫於華殿之中。

太后的聲音沉沉的,像是鑽著耳膜,“哀家知道你不願意去,一是下不得手,二則還是太在乎皇帝的心意。可你是否想過,你當日替皇帝勸服寒氏留下性命,是皇帝拿著皇后應盡的職責迫著你去。但哀家

今日迫你,也是一樣。只為你是六宮之主,安定後宮是你的職責。所以,這件事是哀家的意思,卻也只能讓你親手端去看她喝下。”

如懿的手撐在地上,寸厚的錦毯按在手心綿綿的軟,卻也發癢。那癢是夏日裡的小蟲子,一點一點咬著皮肉鑽進去,百折不撓。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六宮之主的職責,就是聽從他人沒有自己麼?兒臣既得聽皇上,又得聽太后,除了兩難,別無它法。”

太后笑意溫和,“你可知道當年皇帝為何會選你繼位為後,只因你家道中落,再非顯赫。母家也無人在朝為官。比不得孝賢皇后滿門富貴,除了依附皇帝,你並無其他法子。如今,你便嚐到這裡頭的好處了。所以哀家勸你一句,想要坐穩後位,該聽的聽,該做的做便是了。”

如懿跪在陽光底下,十月的日色透過翡色煙羅紗似暈開的桃花蘸水,霧氣濛濛,可她的背脊上卻一陣一陣發著寒。

容下香見的命,是順皇帝的意,亦開罪了六宮嬪妃。迫使香見喝下這碗湯藥,是順了太后的意,安了嬪妃的心,卻是大大逆了皇帝的歡意。她在焦灼裡,忽而想起香見那日的話,她打了個激靈,若是有了孩子,香見會如何?

太后並未容她細想,撫著懷中一把金絲檀琢碧璽如意,徐徐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皇帝要寒氏,哀家容她。可要再有子用上的事,那便不能了。其中利容,你自己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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