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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往往莫不如此。之前有多麼不願意接受的,萬般牴觸的,待到既成事實,便會勸著自己接受,慢慢習慣。譬如宮娥嬪妃,眼見著香見名分已定,送入養心殿侍寢,連如懿與太后亦不作聲,背地裡嘀咕幾句,便也忍下了。

香見侍寢後的第一日,她便隨嬪妃們同來翊坤宮拜見如懿,並不特立獨行,只是隨眾擇了自己的位次坐下,孤坐少言。香見再不執著於著自己部落的衣衫,換過了宮裝打扮。雖是同樣的服制裝束,香見的美卻是琉璃上游弋過的月色清清,美得凜然出塵。

香見的面色照例是白得發青,是玉,對著陽光便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極名貴的那種,且透而薄,讓人不敢輕易去碰觸。彷彿輕輕一呵氣,便能散成塵屑碎去。因著瘦突,她的下頜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日光矇昧地照著她的側臉,都能看清細細的、水蜜桃似的絨。年輕在她身上顯得特別美好,連那一道疤痕都成了粉色的親吻的痕。她梳著最尋常不過的兩把頭,點綴著幾朵青色鑲風毛旗裝,連一絲花紋也無,也是近乎樸素的低調。對著陽光,才能留意到衣上浮著的青花凹紋。除此之外,只在衣襟紐子上別了一朵她最愛的沙棗花。如此清簡,比著旁人的精雕細琢,她生生成了簡簡幾筆畫就的淡墨寫意美人,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意猶未盡。

那是一種安守規制下的潦草。一個女子,必定是對生活無望,對身邊的男子無望,才會待自己這般潦草而不經意。

待到人都散了,如懿只留下了香見,由海蘭一同陪著。香見倒也安寧,定定坐了,想要喝茶,卻不太喝得慣。容珮眼見,便換過了牛乳茶,香見直飲了兩碗才罷。這等痛快,讓如懿從心底安定了。

如此,怕是真的不會再尋死了。如懿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活著比死了艱難。你肯如此,便是什麼都不怕了。”

香見的神色淡淡的,垂著臉,“已經過了最想棄世的那一刻。”她停一停,摳著小指上的鎏金掐絲雲母嵌東菱玉護甲,她戴不慣那東西,卻也不摘下,一直彆扭地撥弄著,“站在樹底下看著螻蟻,想著也不過如螻蟻一般活著,便也不算是太壞的事了。”

如懿想起方才嬪妃們對著她那種豔羨而妒忌的神色,輕輕嘆了口氣,“既然你己經侍寢,少不得也要和宮裡人來往。那些人,你不必理會就好。”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朦朧得如初冬晨起的白霧,溼漉漉的,“我會恪守對您的規矩,是因為您教明白了我許多。”

如懿有一絲歉然,“其實你知道,本宮勸你,一半為了皇上,一半為了你。”

香見用指尖抹去嘴唇上乳白一滴,“不管你為了什麼,至少只有你會對我說那樣的話。”

海蘭盈盈一笑,“為了勸你的緣故,多半人都恨死了皇后娘娘。勸活了你便是留下了六宮不寧。幸好你還能體諒皇后娘娘的一片心,也不枉了。”

香見眉頭挑起柳葉橫逸,“只是我很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去勸一個被你丈夫痴纏的女子,你不覺得你盼我死了或是出宮會更好麼?”這樣直接的話,大概只有香見這般心地純淨的女子才會了當問出。有時候真覺得,這個女子真是獨特,就如她衣襟上彆著的沙棗花,清香盈盈,是她所從未見過的。

海蘭欲言又止,只是默然嘆息。如懿撥著手裡的鏤空松竹梅琺琅赤金手爐,淡淡道:“作為一個妻子,本宮何嘗不這樣想。但作為一個皇后,更多的是職責,順服地去服從,而非讓自己的情感舒服。”

海蘭溫言道:“皇后娘娘也曾想讓你出宮,但那更多是為了皇上的清譽。為了你,皇上承受的指責不少。”

香見眉心皺起,顯然是嫌惡,“那是他自己該承受的。”言畢,她輕輕一嘆,似是無限愁煩,亦像自語,“己經侍寢了,我沒法子不打算,怎樣才可以沒有身孕呢?”

如懿只覺得心頭急劇一跳,隱隱駭然,眼看海蘭也是頗為驚詫,靜靜一想,反倒對香見生了無限憐憫。

人到絕境,原來所求的,只是這個。

當然有許多的法子,也有一勞永逸的法子,海蘭嘴唇微張,但還是緊緊抿住了。也是,誰敢告訴她這個。

香見倒也不再問,彷彿只是不經心的閒話罷了。她只是木木地坐著,半晌無話。天光將她的身影拉得老長老長,如懿看著那細細長長的黑影,心底一陣酸,一陣涼,寂然無言了。

過了黃昏,便是皇帝往慈寧宮請安的時辰。自從端淑長公主歸來,又產下麟兒,太后含怡弄孫,往日的凌厲消散不見,與皇帝也彼此相處安然了。這是極好的事,皇上本重孝名,面子上一向顧得周全,逢太后壽辰,也必以奇珍異寶相賀。加上太后再少理後宮事,兩宮之間,愈見和睦,倒真有幾分母慈子孝的樣子了。

皇帝守著齋戒,本為養傷。幸好傷口不深,皇帝素日的底子也在,很快口子便癒合了。只是一時還碰不得重物使不得力,拿袖口小心掩著,不欲人知。

如懿避著皇帝,皇帝也避著如懿,這些日子便是去慈寧宮請安,也是各自錯開了時辰。這日,皇帝去得略早,進殿便見容珮候在外頭,心知如懿在內。但再要退出也不合宜,足下一定,還是照舊入內。

太后見了皇帝,便是歡喜,招了手喚他近前,託著一副西洋鎏金水晶老花鏡道:“皇后送來的什麼稀罕物兒。哀家前幾日說了一句眼神不好,皇后便弄了來。果真有心。”

如懿見了皇帝進來,早早施了禮,立在一旁。皇帝笑吟吟道:“皇額娘還記得麼?去年有個西洋自鳴鐘,也有趣得緊。兒子也送了您一個。”

太后笑著連連擺手,“每半個時辰便跳出一隻琺琅彩雀叫幾聲,哀家嫌它吵鬧,又實在喜歡它精緻,便叫福珈收起來了。說起來,還是咱們的更漏好,又準又靜。”

太后得趣,皇帝與如懿自然也陪著。正巧福珈捧了海棠花飾雕漆填金雲龍紅木盤來,上頭置著三柄碩大的如意,每柄都有兩尺來長,沉甸甸的華貴,分別是蓮花錦地紋嵌鑲青玉如意、瑪瑙巧雕冰梅枝喜鵲雙彩如意,另有一把和田白玉如意,通體純白,渾如凝脂,只以大紅夾金線流蘇為墜。

太后指著三把如意道:“下個月初九是你五弟弘晝的孫子百日的好日子,皇帝你也瞧瞧,這三把如意送哪一柄去最好?”

皇帝隨口道:“皇額孃的眼力,挑的東西自然是最好的。”

太后含笑道:“人老了眼力也不行,叫皇后幫著瞧瞧,她也只說哪個都好。還是你來選。”

皇帝這才仔細去看,一一道:“這白玉如意乃和田出產,玉質極佳,只是百日之喜,用純白似乎不合。青玉如意亦好,是西洋的工匠做的,樣式新巧些。”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只不作聲。果然皇帝道:“只是西洋的玩意兒固然精巧,卻不登大雅之堂,平日賞玩便好,送正日子的禮便不宜了。唯有這把喜鵲雙彩的,雖然俗些,但熱鬧喜慶,用的是紅白雙色瑪瑙作底,十分難得。”

太后微微頷首,“便是這把吧。”她說著,捧起那雙彩如意細細撫摸,“質地細潤,紋理瑰麗,的確是好……”她手上陡然一鬆,“哎喲”一聲,那如意便沉沉脫了手,直直往地下墜落。

如懿本能地伸手去攔。不意皇帝靠得更近,一雙手早伸了出去,擋在了她的臂上。她心底一緊,想起那如意入手發沉,又兼下墜,力道甚重,而皇帝的左手,是有傷的。

正想著,皇帝己然接住了那把如意。他眉心一皺,顯然是觸到了痛處,只強忍著笑得如常,“幸好不曾跌落,否則傷了,哪兒來如意呢?”

太后笑逐顏開,“還是皇帝手穩。福珈,既然皇帝已然選好了,快收起來吧。”

如此,三人閒話了片刻,皇帝便匆匆告辭了。如懿惦記著永璂的功課,亦不多留,也請安告退。待得二人都走了,太后面上溫沉的笑意逐漸斂去,看著一旁的福珈,定定道:“果然傳言不虛。皇帝的手,的確有傷。寒氏……”她眸光一斂,復又沉靜,“可惜了。”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寶月樓。如巨石墜落湖心,驚得眾人閒語紛紛,恨不得問到如懿跟前。但看如懿波瀾不驚,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如懿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對旁人的冷落,倒是給了她一個喘氣的時候,經了那次,她與他,是相見也漠然了。她早過了對男歡女愛肉身纏綿沉溺的時候,且宮裡的女子,若非最得寵的那會兒,都是慣了孤枕,並頭而眠皮肉相貼倒成了難得的事,盛大得讓人累得慌。有次婉嬪說笑起來,說皇帝驟然不知哪天忽然想起她,便翻了她的牌子侍寢,她慌得什麼似的,像鋸了嘴的葫蘆不知該說什麼,手腳都沒處放了,才想起原來己經十二年零三個月四天未曾侍寢過了。

說罷,如懿與海蘭都笑了,連病臥著的忻妃都笑得前仰後合。笑罷,眼角都有淚光隱隱。多少悽楚,都在這笑語中了。

這一日皇帝下了朝,眼見起了北風,囑咐人多往寶月樓中送了紅蘿炭,又聞新折的沙棗花到了,便喜道:“容貴人最愛沙棗花的香氣,一日也離不得的。”

李玉笑道:“皇上在寶月樓周圍多種沙棗樹,便是為了容貴人喜歡。只可惜容貴人思念家鄉,寒部送來的沙棗花,她看了最高興。”

皇帝一壁囑咐人送去,一壁道:“朕去看看容貴人。”他起步要走,想想還是停住,“朕有些日子沒見到永璐了,也記掛著璟嫿。”

秋末冬歲,白晝日短,嬿婉正悶坐著,斜倚暖閣,看著乳母們哄了兩個嬌嫩的孩子爬著玩兔兒爺。瀾翠便罵:“兔兒爺是中秋玩的,都什麼時候了,還讓阿哥和公主玩著過了時的東西。”

嬿婉便有些懶懶的,“兔兒爺是過了時的,本宮不也一樣不叫人惦記。”

瀾翠聽了這口氣便有些慌,心知皇帝不來是如何也勸不得的。可滿宮裡誰不一樣,要見皇帝,得望穿了重重宮牆望穿了寶月樓才見得到。

嬿婉推開窗,深秋的風己經有刮骨的涼,吹起她衣領上出好的風毛,柔膩膩地拂著。她喃喃道:“瞧這風吹的,整個紫禁城的炕都冷了,只有寶月樓是暖和的,熱乎乎的。”

春嬋悄聲勸道:“小主,您別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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