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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下老憨,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裡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里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大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裡,實在是太矇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A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裡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噁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僱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餵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裡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覆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髮,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現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裡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裡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A,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現: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裡面,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裡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慾,反面說當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裡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出礦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裡錯不了一次;每回發現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麼,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了!別信那巴理士什麼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麼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的栽培以後,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麼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面板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然要你自己性靈裡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願:我要張大了我這經過訓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現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於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姆朗灑,原先在巴黎大學當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忘不了,現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姆薛託漾,她是遠在南邊鄉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A是她那腰以下的結構,真是奇!你從義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象,就那也只能彷彿,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裡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僭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裡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併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透過一根髮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鬍子的麵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類的醜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哪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麼她就怎麼;暫且約定後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裡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裡去,那是我常遊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豔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於“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佈置去,你要是願意貢獻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橘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閒福去。現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裡回巴黎的時候,我彷彿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豔麗,最秘密的夢。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h3>

翡冷翠山居閒話</h3>

在這裡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個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採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裡吹度過來帶一股幽遠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閒暇的鑑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傑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儘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它模樣不佳,它們是頂可愛的好友,它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裡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裡走到朋友的家裡,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裡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A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閒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裡在沙堆裡在淺水裡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你只有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就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牴觸,他就捲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人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裡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于徐的婆娑裡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該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裡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hellip;&hellip;

並且你不但不須應伴,每逢這樣的遊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裡,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麼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籟中,雲彩裡,山勢與地形的起伏裡,花草的顏色與香息裡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歌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裡我們讀得最深奧的訊息。並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萊茵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鶯,更不提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A地上生長,同在和風中波動&mdash;&mdash;他們應用的符號是永遠一致的,他們意義是永遠明顯的,只要你自己性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劑便永遠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迷失時有南針。

十四年七月

<h3>

吸菸與文化</h3>

牛津是世界上名聲壓得倒人的一個學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導師制。導師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說,是&ldquo;對準了他的徒弟們抽菸&rdquo;。真的在牛津或康橋地方要找一個不吸菸的學生是很費事的&mdash;&mdash;先生更不用提。學會抽菸,學會沙發上古怪的坐法,學會半吞半吐的談話&mdash;&mdash;大學教育就夠格兒了。&ldquo;牛津人&rdquo;、&ldquo;康橋人&rdquo;,還不夠鬥嗎?我如其有錢辦學堂的話,利卡克說,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間吸菸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圖書室;真要到了有錢沒地方花的時候再來造課堂。

怪不得有人就會說,原來英國學生就會吃煙,就會懶惰。臭紳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紳土!難怪我們這年頭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來我們中間也來了幾個叫土巴菰煙臭燻出來的破紳士!

這年頭說話得謹慎些。提起英國就犯嫌疑。貴族主義!帝國主義!走狗!挖個坑埋了他!

實際上事情可不這麼簡單。侵略,壓迫,該咒是一件事,別的事情可不跟著走。至少我們得承認英國,就它本身說,是一個站得住的國家,英國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有的是組織的生活,它有的是活氣的文化。我們也得承認牛津或是康橋至少是一個十分可羨慕的學府,它們是英國文化生活的孃胎。多少偉大的政治家、學者、詩人、藝術家、科學家,是這兩個學府的產兒&mdash;&mdash;煙味兒給燻出來的。

利卡克的話不完全是俏皮話。&ldquo;抽菸主義&rdquo;是值得研究的。但吸菸室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菸斗裡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來?對準了學生抽菸怎樣是英國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沒有描寫牛津康橋生活的真相;他只這麼說,他不曾說出一個所以然來。許有人願意聽聽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國念過兩年書,大部分的時間在康橋。但嚴格的說,我還是不夠資格的。我當初並不是像我的朋友溫源寧先生似的出了大金鎊正式去請教燻煙的;我只是一個,比方說,烤小半熟的白薯,離著焦味兒透香還正遠哪。但我在康橋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這輩子再也得不到那樣蜜甜的機會了。我不敢說康橋給了我多少學問或是教會了我什麼。我不敢說受了康橋的洗禮,一個人就會變氣息,脫凡胎。我敢說的只是&mdash;&mdash;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我在美國有整兩年,在英國也算是整兩年。在美國我忙的是上課,聽講,寫考卷,啃橡皮糖,看電影,賭咒。在康橋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騎自轉車,抽菸,閒談,吃五點鐘茶牛油烤餅,看閒書。如其我到美國的時候是一個不含糊的草包,我離開自由神的時候也還是那原封沒有動。但如其我在美國時候不曾通竅,我在康橋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顢頇。這分別不能算小。

我早想談談康橋,對它我有的是無限的柔情。但我又怕褻瀆了它似的始終不曾出口。這年頭!只要貴族教育一個無意識的口號就可以把牛頓、達爾文、米爾頓、拜倫、華茨華斯、阿諾爾德、紐門、羅剎蒂、格蘭士頓等等所從來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說這些年來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種日新月異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從各方向的外洋飛到中華,哪還容得廚房老過四百年牆壁上爬滿騷鬍髭一類藤蘿的老書院一起來上講壇?

但另換一個方向看法,我們也見到少數有見地的人再也看不過國內高等教育的混沌現象,想跳開了蹂爛的道兒,回頭另尋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現成A牛津康橋青藤繚繞的學院招著你微笑;回頭望去,五老峰下飛泉中白鹿洞一類的書院瞅著你惆悵。這浪漫的思鄉病跟著現代教育醜化的程度在少數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這機械性買賣性的教育夠膩煩了,我們說。我們也要幾間滿沿著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來安息我們的靈性,我們說。我們也要一個絕對閒暇的環境好容我們的心智自由的發展去,我們說。

林玉堂先生在《現代評論》登過一篇文章談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與他的夫人陳衡哲女士也發表了他們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約莫記得是想仿效牛津一類學府;陳任兩位是要恢復書院制的精神。這兩篇文章我認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陳任兩位的具體提議,但因為開倒車走回頭路分明是不合時宜,他們幾位的意思並不曾得到期望的迴響。想來現在的學者們太忙了,尋飯吃的,做官的,當革命領袖的,誰都不得閒,誰都不願閒,結果當然沒有人來關心什麼純粹教育(不含任何動機的學問)或是人格教育。這是個遺憾的現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這浪漫的思鄉病的一個;我只要&ldquo;草青人遠,一流冷澗&rdquo;&hellip;&hellip;

但我們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們達到的一天嗎?

民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h3>

我所知道的康橋</h3>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做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的福祿泰爾認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一來他的fellowship也給取消了。他回英國後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的始願。我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裡混了半年,正感到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箇中國人通訊》(Letters From Chinaman)與《一個現代聚餐談話》(A Modem Sym 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在宗孟寓裡吃茶,有他。以後我常到他家裡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院,回信都說學額早滿了,隨後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院裡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光也被我佔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腳踏車)上學,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識,康橋的生活,可以說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A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年,那時我才有機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ldquo;發現&rdquo;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ldquo;單獨&rdquo;是一個耐尋味的現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現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現你的朋友的&ldquo;真&rdquo;,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會。你要發現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會。我們這一輩子,認真說,能認識幾個人?能認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都沒有什麼瞭解。康橋我要算是有相當交情的,再次許只有新認識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痴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物件,不論是人是地,是多麼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慎辜負了它。我現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會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的&mdash;&mdash;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告已經出去了。我想勉強分兩節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後有興會時再補。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河。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也許有上下流的區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mdash;&mdash;Byron&rsquo;s Pool&mdash;&mdash;當年拜倫常在那裡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樹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築,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美、寧靜,調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A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權,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院的建築。從上面下來是Pembroke,St.Katharine&rsquo;s,King&rsquo;s,Clare,Trinity,St.John&rsquo;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是克萊亞與王家學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rsquo;s Chapel)的宏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的建築,例如巴黎賽茵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了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築更調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也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也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院橋邊的那棵大椈樹蔭下眺望,右側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並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豔色的薔薇在和風中搖顫。往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浼的永遠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啊!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聖克萊亞(St 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年聖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後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高貴最驕縱的三清學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洞橋魔術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醜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踩平了,現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辭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洩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並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棲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憐憐的一座三環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紋的波鱗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闌與闌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誇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沒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泯滅時,這是你的機會實現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鑑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A,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願進地獄本身去試試;春(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和暖最豔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閒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欄上向西天凝望:&mdash;&mdash;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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