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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寫信給曹禺,信內有這樣的話:“希望你丟開那些雜事,多寫幾個戲,甚至寫一兩本小說(因為你說你想寫一本小說)。我記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寫信給托爾斯泰,求他不要丟開文學創作,希望他繼續寫小說。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爾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勸你多寫,多寫你自己多年來想寫的東西。你比我有才華,你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我卻不是。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把你心靈中的寶貝全交出來,貢獻給我們社會主義祖國。”

我不想現在就談曹禺。我只說兩三句話,我讀了他最近完成的《王昭君》,想了許久,頭兩場寫得多麼好,多麼深。孫美人這個人物使我想起許多事情。還有他在抗戰勝利前不久寫過一個戲(《橋》),只寫了兩幕,後來他去美國“講學”就擱下了,回來後也沒有續寫。第二幕閉幕前鍊鋼爐發生事故,工程師受傷,他寫得緊張,生動,我讀了一遍,至今還不能忘記,我希望他,我勸他把《橋》寫完。

我呢,自己吹噓也沒有用,我在三十年代就不得不承認我不是藝術家,今天我仍然說:“我沒有才華。”而且像某某人在批鬥我的大會上所說我寫的都是破爛貨,只有在解放後靠“文藝黑線”吹捧才出了名這一類的話,還可以作為參考。不過有一點得說明:事實證明所謂“文藝黑線”是“四人幫”編造的誣衊不實之詞,“文藝黑線”根本不存在。我的《文集》也曾被稱為“邪書十四卷”。這不足為怪,因為在國民黨“執政”時期,我的作品就受到歧視,就是不“正”的東西。靠了讀者的保護,“破爛貨”居然“流傳”下來,甚至變成了《文集》。有人把它們當作“肉中刺,眼中釘”,也是理所當然。再說集子裡的確有許多不好的東西,但它們並不是毒草。我不只講過一次:我今後不會讓《文集》再版,重印七八種單行本我倒願意。不印的書是我自己認為寫得不好,藝術性不高,反映生活不完全真實,等等,等等。但它們也絕非毒草。

我一再提說“毒草”,好像我給毒蛇咬過看見繩子也害怕一樣。二十年來天天聽說“毒草”,幾乎到了談虎色變的程度。在“四害”橫行的時期,我寫了不少的思想彙報和檢查,也口口聲聲承認“邪書十四卷”全是“大毒草”。難道我們這裡真有這麼多的“毒草”嗎?我家屋前有一片草地,屋後種了一些花樹,二十年來我天天散步,在院子裡,在草地上找尋“毒草”。可是我只找到不少“中草藥”,一棵毒草也沒有!倘使我還不放心,朝擔憂,夜焦慮,一定要找出“毒草”,而又找不出來,那就只有把草地鋤掉,把院子改為垃圾堆,才可以高枕無憂。這些年來我有不少朋友死於“四人幫”的殘酷迫害,也有一些人得了種種奇怪的恐怖病(各種不同的後遺病)。我擔心自己會成為“毒草病”的患者,這個病的病狀是因為害怕寫出毒草,拿起筆就全身發抖,寫不成一個字。

我不是藝術家,也沒有專門學過文學。即使因病擱筆也不是值得惋惜的事。

1月22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二日香港《大公報·大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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