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恤和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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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夏天，一半的原因是喜歡T恤。簡單節省的一塊布，剪裁縫補三個洞，一件T恤就成了。套頭，雙臂左伸右展，只需幾秒，衣服上身。不吃重，不擔心褶皺，也不需要太多型款期待，一上身即可出門。

在我長長短短的衣櫃裡，T恤只佔三格，很小的空間，卻放進了幾十件。顏色不出黑白灰，材質偏天然棉，吸汗透氣。不喜歡印花、條紋或是色彩超過三種的T恤，最不能容忍的是T恤上設計個兜，就像乾淨的臉上長塊疤，哪怕長別人臉上，也想伸手過去把它扯掉。

很多衣服穿在身上需要你伺候，乾不乾淨，齊不齊整，型還在不在，你得調整自己的狀態，隨時跟它配合。T恤不一樣，穿在身上，完全可以忘記它，對你的心理、行為不構成任何障礙。一塊溼漉漉的汗漬印在別的衣物上簡直是恥辱，可落在T恤上沒事，說不定還是性感呢。

一件衣服契合自己的身體，一般要穿用兩三年以上，簡單如T恤，也是如此。衣服跟身體的關係像戀人，剛開始再愛也是假的，穿久了，氣味品性相互浸染，熟了，才真舒服了。

新衣服是穿給別人看的，多半並不舒服。你意識到它好看，就難免炫耀，再好的東西，一炫耀就減分，就像有人說帥哥是金，可如果你意識到並利用這種帥，就成了銅。忘記它，它就真的好看了。

有件T恤我穿了十六年，到現在每年還穿。黑色，抽象的鬥牛圖案，純棉，略帶點絲質。這樣的質料，衣物不會任意變形，布料有涼感，每次穿它，從頭頂套下來，像被澆了盆水，身心沁涼。捨不得扔，一件T恤穿十六年，感覺和身體有呼應，已經是個伴兒了。

T恤簡單，色彩卻得講究。有一年，在西班牙的小城格拉納達逛街，明晃晃的陽光下，一小店門口撐著十數件各色T恤，眼睛被一件炭黑色的短款T恤吸引。底色黑，有40%的灰，還夾雜著略微的土黃，粗糲隨意，像糊牆的水泥。我從沒見過那調性，特別符合T恤不講究的氣質。找老闆給我拿件同款新的，老闆拿出一件，卻是嶄新的黑。我說不是這款，老闆說就是，你要的那件掛門口兩年，曬褪色了。好吧，那調性還真不是染出來的，可遇不可求的工藝，買了。

T恤我選黑白灰，不是多有品位，是因為年紀大了，可選的已經不多。買過兩件T恤，很喜歡，但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是Alexander Wang的副線，白色、大、寬鬆，似經過拉扯的衣領，垂墜質感，氣質太年輕，感覺是買給二十年前的自己，留作追憶；還買了一件，留給二十年後的自己，藏藍、麋皮的愛馬仕T，特殊的鐳射切割，極度輕薄，型格精緻，又云淡風輕，那個時候已經老得有些錢了吧，可以穿上這件，聊以慰藉一顆老而彌堅的心。

如果說服裝真有哲學，沒有比T恤更能體現“大道至簡”和“空性”的了。

我熱衷購買的服裝只有兩類，一是T恤，再就是襯衫。就像裙子之於女人，襯衫算是男人的衣神。T恤前面說了，有多少也不嫌多，因為便宜；襯衫也是有多少也不嫌多的，因為重要。在男人各類衣物中，襯衣是唯一可以從年頭穿到年尾的，不間斷。家居約會、談判面試、典禮宴席，穿好了襯衫也是百搭。

襯衣的購買理念跟T恤完全不一樣，色彩、樣式、款型，都是年輕時關心的東西，現在選擇一件襯衣，首先還是感受它的質感。質感先是材質，以前逛店只習慣看，現在逛店，碰到喜歡的東西，毛衣、薄衫、圍巾，喜歡上去抓一把，體會面料的手感。色彩、樣式、款型的美都是炫耀性的，只有質感的美不動聲色，特別跩。

現在，娛樂、影像業這麼發達，色彩、款型的搭配都很直觀，有章可循，一個有基本審美素養的人，不會走得太偏。但對質料優劣的鑑別，則要複雜得多，你需要對材料產地有了解，對不同加工工藝之間的區別有認知，能分清機制和手工的外觀差異，留意各種輔料的天然和化學屬性，體會樹脂扣和天然材質的牛角扣、果實扣、貝殼扣都是怎麼回事……

暈了吧？襯衣作起來，也是難伺候的主。襯衣要穿對，比T恤難。質料、顏色、領口、袖口、肩線、下襬、腰線，一樣都不能馬虎，更要命的是熨燙，涉及材質，水汽和火候的把握，是玩賞，也是折磨……不過也正是這樣一些對人與物件的善待，才是美好的根源。

一件襯衣，首先看衣領，它是襯衣的精髓，也是視覺傳達的起點。領口的大小、寬窄、長短、尖圓，都能傳達出不同的感受。沿著領口向下，中襟線最能體現一件襯衣的氣節，就像一個人脊樑的外掛，這根線必須垂墜、平整、剛直不阿，任何邪門歪道的設計都只會弄巧成拙，把襯衣變成旗袍。

會不會覺得襯衣太正，正得無趣？不會，正是邪的鋪墊，看你有沒有品。我有個朋友，他的愛好，就是愛看別人襯衣第一顆紐扣解開時露出的鎖骨，還有袖口卷邊露出的一截手腕，千萬不要戴錶，看一眼就有生理反應——妖邪到這種程度，我也是自嘆弗如，不過得承認，他真是太賺了。

我衣櫃裡的襯衣，“斷舍離”之後還有近百件，棉、麻、丹寧、牛津紡、真絲、混紡……可以唱一整曲《四季歌》了。但經常穿的不到三分之一，而且是最保守的款。襯衣裡我最喜歡的就是白襯衣，所有的顏色裡，只有白色襯衣有光暈感，像被施了魔法，見到喜歡的就會買，積攢下來，也有幾十件。但真真切切，我已經有十年沒穿過白襯衣了。對一個沉渣泛起的中年男人而言，那些白襯衣太白了，白得讓人不想觸碰，所有的樂趣，不過就是偶爾開啟衣櫃，看它們齊刷刷地掛在那裡。這時候，白不再是一種顏色，而是幽暗、平和、素簡和早已醒來的一枕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