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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6月25日

快回家吧,親愛的

我的青春期是在軍營裡開始並結束的,這使我對異性沉溺於幻想的時光顯得過分綿實又漫長,在最純情又富有激情的年紀裡,我沒有跟現實裡的任何一個女人談情說愛過,我那些初發的濃情烈愛全都耗散在了一些遙遠又虛幻的女人身上。奇怪的是相當長一段時間,我為自己虛構的戀人居然是一個要靠輪椅生活的殘疾姑娘。隨著我境遇和願望的變動,她的部分屬性也有所變化,比如由開初的軍人世家變成了文學世家,貌美情深變成了才情有加——“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齊耳短髮長成了披肩長髮——不時紮成兩根粗壯的辮子,銀亮的笑聲收斂為淺淺微笑。不用說,在幻想中我要改變她一點什麼簡直易如反掌,但不管怎麼變,我總是沒讓她從輪椅上站起來,似乎她吸引我的東西都凝在那張輪椅上。

我的這個古怪的願望的背後到底藏著什麼呢?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年輕的我只是嚮往未來有這樣一位妻子:她每天都戀戀不捨地目送我出門,然後無時不刻地在盼望我回家,我任何時候回家都是對她期盼的一個滿足,是她最需要的愛。我覺得這種感覺真是美妙無比,一個你心愛的人,像一棵樹一樣時刻守護著你的家,等候著你回去。沒有誰是不願意回家的,然後你回家——每一次回家,都使她心懷感激,都是一種愛的抵達和報答。

但是,怎樣才能讓一個“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因而令你傾情相愛的女人終日廝守在家,日夜都在用心等待你的每一次歸來?除了她離不開輪椅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這大概就是我迷戀“輪椅姑娘”的秘密所在。換句話說,我迷戀的不是她的輪椅,而是她一個白天接一個白天羈留在家中的那份休閒和等待的情意。

我相信有這種迷戀和願望的男人決不止我一人,甚至是大多數男人。我甚至想,如果世上的男人都腰纏萬貫,而且這個世界是按男人意志行事的,那麼我們現在大街上也許就看不到女人了,因為她們都生活在男人的願望中,在家裡。如果這個世界讓女人來主宰,那麼她們會不會把男人都如願留在家裡?我相信不會的。想一想,一個男人終日閉門不出,你會想他在幹什麼?也許在霍霍磨劍(心裡滾動著勃勃野心),可能在默默療傷(眼前不時掠過悔恨的刀光劍影),要麼就是在頹敗地腐爛(臉上落滿絕望的陰影)。這種感覺往往令人生畏或者生厭。而一個閉門不出的女人決不會讓人產生這種陰冷或臭烘烘的聯絡,聯絡將可愛地變得柔軟又詩意,諸如憑窗遠望啊,燈下思念啊,編織情物啊,或者呵愛孩子啊,烹飪佳餚啊,等等。甚至,一個物理的房間因有了一個閉門不出的女人做伴,也容易叫人把它想得情調紛呈:窗明几淨,香飄滿屋,輕紗拂曳,溫馨宜人。

同樣是蝸居在家,男人和女人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一的。從我們已有的經驗看,女人擱在家中,我們總想她不是被迫的,而是被哄的,被呵護的,因而也是被陶醉的。想一想,一個被男人(或者是男人賦予的幸福,或者是男人留下的情結)徹底迷醉在家裡的女人,這感覺有多美妙,多動人。遺憾的是對我而言,要獲得這樣一個女人,我只能首先企望降臨一個悲劇,讓她無法離開輪椅。如果她既無需輪椅,又樂意醉在家裡,這樣的女人恐怕就是個尤物、天使,她背後的男人少說也是個天堂裡的人。

2001年5月9日致陌生女人

他屬於那種對女人有賊心沒賊膽的男人,就是在今天,偶遇好感女子,他易動的心依然會狂跳不止,而手腳卻常常被自己的多情嚇得冰涼僵硬。這是沒辦法的,天生多情,又天生怯弱,女人留給他的大概只有維特的煩惱和失落。也許正因此,儘管歲月的喧囂抹殺了他眾多記憶,但遙遠的15年前的一個朦朧如夢的吻,至今依然完好如初地張貼在他深情又寂寞的心壁上。

他是去廣西河池走親戚的,初次出門使他對這次孤獨遠行有著莫名的懼怕。火車到湖南衡陽時,他的神色一定變得十分慌張,因為他將在此地轉車。深夜11點多鐘,月臺上人影稀落,他慌張地走出車廂,甚至不知如何走出站。出得站來,又不知如何轉車。一位流動售貨員看他手上捏的是去河池的通票,告訴他應去“那裡”辦理籤票手續。他順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的是昏暗的夜色。

他往昏暗中走去,走進了一條冷僻的小弄。走一會兒,他又懷疑地退轉回來,因為他簡直不相信這小弄能帶他去籤票的地方。剛回轉兩步,看見一個人影切入小弄,橐橐地向他走來。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蓬鬆的頭髮和小巧的身材,甚至一挺一挺走路的樣,都很像他姐。他是決計要請教她的,所以一近身就主動向她打問。她看他一眼說,走吧,我也去籤票的。他跟著她走,一邊攀談起來。她問他去哪裡。他說是哪裡。她說,那我們不是一路的。那我該去哪兒籤票?他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她發愣地看他一會兒,說:籤票都是一起的。他不得不承認,還是第一次出門。她問他多大。他說19。也許是為安慰他,她說她在像他這麼大時也沒出過門。她聲音脆脆的,吐著一口標準普通話,跟他姐不一樣。

出小弄便看得到籤票的視窗了。簽完票,她徑自走了,沒跟他打招呼。他猶豫了一下,又尾著她走去。走一會兒,她回頭說,你明天中午走,跟著我幹嗎?他問,那我該去哪兒?她說,你應該找家旅館住一夜。他又問,你為什麼不找旅館?她說,我馬上就走,幹嗎要找旅館?他一下囁嚅起來,那,我……怎麼辦?他慌張無助的樣一定博得了她憐惜,她猶豫了一下,說:那走吧,我幫你找家旅館。

找到旅館,他把東西一撂,準備送她回車站。她說不急,還有兩個小時呢。他們就坐下來,東一句西一句地閒聊。這時,他們的話明顯多了,彼此似乎也有幾分親切。不知怎麼的,她說起她女兒比他還大一歲,使他大為驚訝。他說,我以為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呢。她突然咯咯笑起來,說他真會討好人。

七月的衡陽,暑熱難當,房間裡沒電扇,也沒開水。他們聊著聊著,她忽然起身說,你口渴吧,我去買點喝的。他要求他去,她擋住他去路不准許。一著急他又犯了傻,說:我有錢,並著急地摸索起口袋來。她伸出手打了下他的額頭說,我知道你有錢,笑著走掉了。當時已12點多鐘,商店大概都打烊了,他等很久她都沒回來。後來,他不知怎麼就軟倒在床鋪上睡著了,再後來,他朦朦朧朧睜開眼,看到她正立在他床前,出神地望著他。他也望著她。忽然,她俯下身來,對他說:我要走了,小夥子,再見。說著她雙手像夢一樣伸過來,捧住他臉,用力地親吻了下他無知的嘴唇,說:你很可愛,小夥子。隨後把嘴湊到他耳根,又說: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好,就對不起了。接著又在他額頭上親一下,說:這是表示對不起的。說著像風一樣颳走了。

如果他當即追出去,一定可以追上她。但他沒有,只是一動不動地、喪魂落魄地癱在床上,像被這突然出現的一切嚇壞了,或是被從未有過的兩個吻弄暈了。當他終於追出去,她已全然不知去向。他悻悻地回到房間,看到床頭櫃上擺滿了一牙牙的西瓜,他將它們進行拼連,很容易就拼成了一個完整的瓜。他撫摸著瓜,不一會兒就感到手上溼乎乎的,卻不知是瓜流出的汁,還是他感動滴落的淚。

過去了那麼多年——15年,他依然不知她是何許人,姓甚名誰。過去了那麼多年,可以說和他接過吻的人也有那麼多,但令他最神往、最難忘的還是這一吻。過去了那麼多年,他時常懷疑這是夢,但我更情願不是。

2001年6月3日

她沒有名字

她既有金的熾熱,又有銀的柔軟。她是布萊克的詩。她看上去有點像吳倩蓮。她是晃眼吳倩蓮。她在2002年的一個初夏的夜晚,像一粒被風吹飛的種子一樣,茫然又偶然地落在成都的一家茶館裡。她是重慶人,又是成都人。但嚴格說是重慶人,所謂成都人只是概念上的,籍貫上的。籍貫不是家。籍貫是泥土,是陌生的鄉音,是冥冥中的親切。

我在茶館的燭光裡看到她,燭光昏紅,像緋紅的酒色,映照著她,她臉上營造出一種溫暖人又迷惑人的色氣。有點迷離,有點開啟人的想象空間。我們相對而坐,間隔著一張仿古的長條茶桌,50公分寬度,空間距離可以伸手相握,引頸相吻。但心靈距離遙不可及。隔海相望。在山嶺的另一邊,在朋友的信任中。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比朋友更需要我小心,掌握好交際的適度分寸,不能過分親熱,也不能過分冷淡。熱了,是喧賓奪主;冷了,是對朋友不捧場。冷熱之間有個明確東西,但說不清道不白,像鳥語,如花香,要靠心靈體會,用智慧把握。我的感覺,這是一次逢場作戲的會面,它只佔領了我的一點時間。一個夜晚。一個既不象徵著過去也不暗示著未來的夜晚。一個剛開始就意味結束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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