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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也是開始。機會在偶然中,在緣分裡。第二天,她要走,我陪朋友去送行,臨行前朋友橫出急事,把送行的任務全權委託於我。這是以後的長長的一系列開始的開始。一次單獨的送行,一次結交私情的機會。電話。郵件。聊天。辦事……我們像朋友一樣開始友好交往。她是個需要傾訴的人,因為經歷非凡,內心無助。我是個善於傾聽的人,因為她需要傾訴。痛苦,困惑,不幸,隱私,願望,恐懼……她給我一個裸體的精神,不過,僅此僅此而已。換句話說,我們之間,沒有愛,但有情。在如今到處都充塞著“有愛無情”的男女世界前,我們的“秘密空間”顯得有點兒怪異,又有點審美。美是脆弱的。最美麗的最脆弱。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對她的情,讓堅強的理性不斷催眠愛的慾望,並不斷告誡自己:這樣很好,這樣很好。我開始回到二十年前,呼喚真情,崇尚崇高,把女人當做天使一樣用心相愛。易碎的玉。珍藏。

不用說,她讓我多了一份想念,也讓我多對一個城市產生了感情和寄託。說來簡直難以相信,我,一個整日出沒於成都街市的人,而且還是一個“有車族”,居然至今還沒有去過重慶,多少次我與它擦肩而過。在它上千萬的人群裡,也沒有一個我的朋友和親人,這個城市對我似乎是個盲區,該有的沒有,像命中註定。但她又像命中註定一樣地出現,空白的城市終於冒出一個黑點。因為空白,黑點被輕鬆放大。我知道,重慶不是個簡單的城市,它對人們有很多很多的意味,但對我而言似乎又只意味著她。她是我的重慶。她沒有名字,是因為我不想與人分享她——因為她對我來說本身就只有一點點。

2002年10月11日

“4站長”索拉

去年以前的許多年裡,我每年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西藏著名的神湖——羊卓雍湖畔度過的。一個世界最高的水電站,一支世界屋脊的水電鐵軍,這是九十年代西藏最聞名的事件之一。就在前兩天,我還從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中看到劉源將軍將一把象徵著羊卓雍湖水電站竣工的巨大金鑰匙交到自治區領導熱地手中。正如電視解說詞所言:“羊卓雍湖電站是數千武警官兵經過八年拼搏奉獻建成的……”電視鏡頭從儀式現場翻到羊卓雍湖,又翻到甘巴拉山,那都是我熟悉又熟悉的,我突然潸然淚下。淚水出於心底的呼應,而不是由於被煽騙。事實上,時光是不會流走的,時光都留在我們心中,就像我們的足印都留在大地上一樣。

1993年夏天,我陪中央電視臺兩位記者下部隊去採訪,深夜返回,大雪驟然紛飛,一下白了黑暗的甘巴拉山。兩記者為夏天落雪驚喜不已,司機卻苦不堪言,因為他出門時忘帶了防滑鏈。山高路滑,車行不止,如履薄冰,生死懸乎。像蝸牛一般爬行數里,司機已汗流浹背,忽看見一束光亮,如見救星。一間陋屋,一張惶惑的笑臉,亮在車燈中,令我們倍感親切。我就這樣認識了“4站長”:一個1992年入伍的藏族兵。他的真名叫索拉,喊他“4站長”是因為他獨個人掌管著4號變電站。這裡海拔4537米,缺氧使記者的防風打火機變成了一塊廢鐵。那天晚上,“4站長”索拉為我們忙乎了近一個小時,總算使車輪變得粗糙而有一定防滑能力。他誠懇的笑臉和默默勞作的樣子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以後,我曾幾次順便去看過他,由於他不會漢話,我們無法交流。但眼睛足夠讓我瞭解了他,一臺晝夜鼓譟不止的發電機,一部“熊貓”牌全波段收音機,陪伴他度著每一個白天和夜晚。他喜歡笑,張嘴動手,臉上總是堆著滿滿的笑。可我老覺得他似乎並不會笑,不論為什麼,總是那麼一個笑容,充滿羞澀和誠懇。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對著收音機一個人發笑的緣故。如果說發電機是他的工作,收音機就是他工作之外的全部,是戰友,是老師,是願望,是生活。對這樣一個給予他如此之多之好的東西,他似乎只能對它這樣笑:誠懇而愧疚。所有藏族兵入伍後最大的願望就是學會說漢話,索拉也是,不同的是,他只能靠收音機幫他達成這一美好願望。最好的收音機也不能跟一個漢族戰友比,所以他學漢話的過程比其他藏族兵要顯得艱難又緩慢。這年冬天,我出藏前去見過他一次,他依然無法與我交流,咿咿呀呀的聲音聽了使我有些難受。也許我是有能力說服個別領導為他配一個漢族戰友的,這樣的話,我想他的日子不會被無盡的寂寞拉長,他學漢話的道路也不會如此漫長。我雖然想到了,卻沒有去做,我的難受正是因此而發。

休了兩個月假,又去北京學習了半年,當我再見到索拉時,已是次年秋天。最漫長的路都有盡頭。這回,他嘴裡發出的不再是咿呀聲,而是全然一新的藏族普通話,比我想象的要流暢得多。但幾個回合下來,我發現我們的交流依然問題諸多,他常常答非所問,像是聽不懂我說的,而風馬牛不相及的答話又像不是在對我說,而是對空曠的大山,聲音大得像喊叫。後來他指著耳朵跟我說:“這個……不行了。”笑笑,又指著轟鳴的發電機說,“這樣也好,免得我每天聽它噪噪。”臉上毫無痛苦表情。我卻非常替他難過。我知道,正因為它不盡的“噪噪”,才讓他失去了聽覺。失聰的他,聽不到的不僅僅是發電機的噪音,還有收音機的聲音。失卻了收音機,他生活的一半也就被無情切割了,寂寞將加倍地陪伴他度過分分秒秒。而他千辛萬苦學會的漢話,又跟誰去說呢?有了人,又怎麼跟人去說?他並不識字,這是最要命的。那天走前他告訴我,他已經開始學習識字,因為現在的他只有透過漢字才能與我們交流。我想這肯定比他當初跟收音機學說漢話還要難,但這跟他一個人在如此高海拔地方生活相比又似乎要容易多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會成功的。

羊卓雍湖的歲月是我生命中的一筆濃彩,“4站長”索拉又是我這段歲月中的一個亮點,他誠懇的笑容時常浮現在我眼前。有時候我想,生活並不公平,但索拉我想一定不會這樣想的,否則他不會這麼打動我。

1998年11月7日

智者邱繼寶

他是個農民,卻讓幾千上萬的農民走進了城市。他是個窮人,卻擁有億萬有形資產和更多更多的無形資產。他在海邊長大,卻有山的意志。他出身卑微,卻從沒有自卑過——自卑是懦弱的通行證。他被人傷害過,卻從中悟到了勝者的岸。他鏖戰商海,曾經要錢沒錢,呼天求地,苦不堪言,如今卻笑傲江湖,獨佔鰲頭。他也許初中都沒畢業,卻滿腹經綸,談吐慷慨頗見學識,比博士還博學。他身不高,魄不魁,初次見面,面容中略含羞澀,但轉眼你會輕易發現,這不是真實的他。真實的他有巨人的風采,心中有磐石,腳下有風火輪,目中有萬物,卻又都在玻璃的另一邊。我是說,他不會被身外之物所迷離所改變——他只接受自己的改變。他是自己的主人。他主宰自己的命運,見風乘風,遇浪破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如同武林高手,借力用力,見招拆招。他憑藉著天空的力量,浪跡天涯,卻始終不別故土。他依靠企業的名望,博得各路商機和誘惑,卻一直不為所動,痴迷於一針一線的傳統產業。他說,我不求最大,只求最好——我堅信,他拒絕誘惑,不是失去了願望。他在螺螄殼裡做道場,卻不是井底之蛙。他逆流而行,不是愚昧無知,而是劍走偏峰,是機智,是大智若愚。他把“傳統”帶到時尚的前沿,讓傳統的產業獲得了不死的活力。他把“飛躍中國飛躍縫紉機集團,佔領了全世界70%的縫紉機份額。”兩個字插上翱翔的翅膀,讓名不見經傳的台州成了“中國的大都市”,廣為人知,深受人敬。

他是誰?

邱繼寶!

坦率說,台州五日行,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個人:邱繼寶。印象最好的也是他。好到什麼程度?其他的好印象(人和事)捆綁起來都抵不過他一個。其他的“好”都似乎成了突出他的基奠。有一些“並不好”的印象,也因為有了他,被沖淡了,調和了。情有可原。可以大而化之。化整為零。有點愛屋及烏。有點一好百好。有點以一當百。因為有了他,台州被縮小了:成了一個傳奇的人,一個企業。因為有了他,台州被加深了:成了我心中深處不滅的記憶。

我當然是偏執的。我的理性屬於感性。我不代表官方,也不代表正確和深刻。我代表我自己:一個偏執的人。我喜歡從風中捕捉影子,喜歡“以點概面”,迷信“天才論”、“心靈論”。其實,我和邱繼寶沒有單獨說一句話,沒有合一張影,沒有並過一次肩。我和他的關係只有兩種:其一,他是導遊,我是遊客,我遠遠地跟著他,聽擴音器傳出他的聲音,常常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其二,他是當事者,我是旁觀者;他在臺上坐,我在臺下坐;他有問必答,我洗耳恭聽。類似的參觀和採風活動,我參加過多次,但多半是走馬觀花,少有感動和記憶。蜻蜓點水,轉瞬即逝。形式大於內容,身置其中,心隨風動。但那天,我突然被擴音器吸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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