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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詞一道,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為此,猶覺愈於馳馬試劍,縱酒呼盧[1]。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博弈雖戲具,猶賢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小道,不又賢於博弈乎?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於善用;能精善用,雖寸長尺短亦可成名。否則才誇八斗,胸號五車,為文僅稱點鬼之談[2],著書惟供覆瓿之用,雖多亦奚以為?填詞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詞曲擅長,遂能不泯其國事者。請歷言之:高則誠、王實甫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詞一無表見。使兩人不撰《琵琶》《西廂》,則沿至今日,誰復知其姓字?是則誠、實甫之傳,《琵琶》《西廂》傳之也。湯若士,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盡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後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此人以填詞而得名者也。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後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禮樂一無可宗,即語言文字之末,圖書翰墨之微,亦少概見。使非崇尚詞曲,得《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諸書傳於後代,則當日之元亦與五代、金、遼同其泯滅,焉能附三朝驥尾,而掛學士文人之齒頰哉?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者也。由是觀之,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

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蹤元人、配饗若士者盡多,而究竟作者寥寥,未聞絕唱。其故維何?止因詞曲一道,但有前書堪讀,並無成法可宗。暗室無燈,有眼皆同瞽[3]目,無怪乎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半途而廢者居多,差毫釐而謬千里者,亦復不少也。嘗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於書者,不異耳提面命。獨於填詞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詳,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則為此理甚難,非可言傳,止堪意會;想入雲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返魂收魄。談真則易,說夢為難,非不欲傳,不能傳也。若是,則誠異誠難,誠為不可道矣。吾謂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詞之學節節皆如是也,豈可為精者難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則為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詞貴於莊雅,制淨醜之曲務帶詼諧,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風流放佚之生旦,反覺莊雅為非;作迂腐不情之淨醜,轉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者,悉難膠柱。恐以一定之陳言,誤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寧為闕疑,不生蛇足。若是,則此種變幻之理,不獨詞曲為然,帖括詩文皆若是也,豈有執死法為文而能見賞於人、相傳於後者乎?一則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見重者十之九,以詞曲相傳者猶不及什一,蓋千百人一見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務求自秘,謂此法無人授我,我豈獨肯傳人。使家家制曲,戶戶填詞,則無論《白雪》盈車,《陽春》遍世,淘金選玉者未必不使後來居上,而覺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漸出,顧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是自為后羿而教出無數逢蒙,環執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緘口不提之為是。吾揣摩不傳之故,雖三者並列,竊恐此意居多。以我論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評,豈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於人,收天下後世之名賢悉為同調。勝我者我師之,仍不失為起予之高足;類我者我友之,亦不愧為攻玉之他山。持此為心,遂不覺以生平底裡,和盤托出,並前人已傳之書,亦為取長棄短,別出瑕瑜,使人知所從違,而不為誦讀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不復能顧其後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趨者,我以為非而未必盡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謝千秋之罰。噫,元人可作,當必貰[4]予。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構者,以音律有書可考,其理彰明較著。自《中原音韻》一出,則陰陽平仄畫有塍區,如舟行水中,車推岸上,稍知率由者,雖欲故犯而不能矣。《嘯餘》《九宮》二譜一出,則葫蘆有樣,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為填詞,填者,布也,猶棋枰之中畫有定格,見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之弊,彼用韻而我葉[5]之,彼不用韻而我縱橫流蕩之。至於引商刻羽,戛玉敲金,雖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強而臻自然,蓋遵守成法之化境也。至於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瞭然,始可揮斤運斧。倘造成一架而後再籌一架,則便於前者不便於後,勢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毀,猶之築舍道旁,兼數宅之匠資,不足供一廳一堂之用矣。故作傳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於前,始能疾書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淡經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絃、副優孟者,非審音協律之難,而結構全部規模之未善也。

詞采似屬可緩,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師曠止能審樂,不能作樂;龜年但能度詞,不能制詞;使與作樂制詞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

[1]呼盧:古人擲骰子賭博時常呼“盧、盧”,後以“呼盧”指賭博。

[2]點鬼之談:唐初楊炯作文喜堆砌古人名字,被戲稱為“點鬼簿”。

[3]瞽(gǔ):盲人,瞎子。

[4]貰(shì):寬容,原諒。

[5]葉(xié):同“協”,表示和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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