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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之衣,不貴精而貴潔,不貴麗而貴雅,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貌相宜。綺羅文繡之服,被垢蒙塵,反不若布服之鮮美,所謂貴潔不貴精也。紅紫深豔之色,違時失尚,反不若淺淡之合宜,所謂貴雅不貴麗也。貴人之婦,宜披文采,寒儉之家,當衣縞素,所謂與家相稱也。然人有生成之面,面有相配之衣,衣有相配之色,皆一定而不可移者。今試取鮮衣一襲,令少婦數人先後服之,定有一二中看,一二不中看者,以其面色與衣色有相稱、不相稱之別,非衣有公私向背於其間也。使貴人之婦之面色,不宜文采而宜縞素,必欲去縞素而就文采,不幾與面為仇乎?故曰不貴與家相稱,而貴與面相宜。大約面色之最白最嫩,與體態之最輕盈者,斯無往而不宜。色之淺者顯其淡,色之深者愈顯其淡;衣之精者形其嬌,衣之粗者愈形其嬌。此等即非國色,亦去夷光、王嬙不遠矣,然當世有幾人哉?稍近中材者,即當相體裁衣,不得混施色相矣。相體裁衣之法,變化多端,不應膠柱而論,然不得已而強言其略,則在務從其近而已。面顏近白者,衣色可深可淺;其近黑者,則不宜淺而獨宜深,淺則愈彰其黑矣。肌膚近膩者,衣服可精可粗;其近糙者,則不宜精而獨宜粗,精則愈形其糙矣。然而貧賤之家,求為精與深而不能,富貴之家欲為粗與淺而不可,則奈何?曰:不難。布苧有精粗深淺之別,綺羅文采亦有精粗深淺之別,非謂布苧必粗而羅綺必精,錦繡必深而縞素必淺也。綢與緞之體質不光、花紋突起者,即是精中之粗,深中之淺;布與苧之紗線緊密、漂染精工者,即是粗中之精、淺中之深。凡予所言,皆貴賤咸宜之事,既不詳繡戶而略衡門,亦不私貧家而遺富室。蓋美女未嘗擇地而生,佳人不能選夫而嫁,務使得是編者,人人有裨,則憐香惜玉之念,有同雨露之均施矣。

邇來衣服之好尚,有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又有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請並言之。其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大家富室,衣色皆尚青是已。(青非青也,元也。因避諱,故易之。)記予兒時所見,女子之少者尚銀紅、桃紅,稍長者尚月白,未幾而銀紅、桃紅皆變大紅,月白變藍,再變則大紅變紫,藍變石青。迨鼎革以後,則石青與紫皆罕見,無論少長男婦,皆衣青矣,可謂“齊變至魯,魯變至道”,變之至善而無可復加者矣。其遞變至此也,並非有意而然,不過人情好勝,一家濃似一家,一日深於一日,不知不覺,遂趨到盡頭處耳。然青之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數。但就婦人所宜者而論,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面黑者衣之,其面亦不覺其黑,此其宜於貌者也。年少者衣之,其年愈少,年老者衣之,其年亦不覺甚老,此其宜於歲者也。貧賤者衣之,是為貧賤之本等,富貴者衣之,又覺脫去繁華之習,但存雅素之風,亦未嘗失其富貴之本來,此其宜於分者也。他色之衣,極不耐汙,略沾茶酒之色,稍侵油膩之痕,非染不能復著,染之即成舊衣。此色不然,惟其極濃也,凡淡乎此者,皆受其侵而不覺;惟其極深也,凡淺乎此者,皆納其汙而不辭,此又其宜於體而適於用者也。貧家止此一衣,無他美服相襯,亦未嘗盡現底裡,以覆其外者色原不豔,即使中衣敝垢,未甚相形也;如用他色於外,則一縷欠精,即彰其醜矣。富貴之家,凡有錦衣繡裳,皆可服之於內,風飄袂起,五色燦然,使一衣勝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窮其底蘊。詩云“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此獨不然,止因外色最深,使裡衣之文越著,有復古之美名,無泥古之實害。二八佳人,如欲華美其制,則青上灑線,青上堆花,較之他色更顯。反覆求之,衣色之妙,未有過於此者。後來即有所變,亦皆舉一廢百,不能事事咸宜,此予所謂大勝古昔,可為一定不移之法者也。至於大背情理,可為人心世道之憂者,則零拼碎補之服,俗名呼為“水田衣”者是已。衣之有縫,古人非好為之,不得已也。人有肥瘠長短之不同,不能象體而織,是必製為全帛,剪碎而後成之。即此一條兩條之縫,亦是人身贅瘤,萬萬不能去之,故強存其跡。贊神仙之美者,必曰“天衣無縫”,明言人間世上,多此一物故也。而今且以一條兩條、廣為數十百條,非止不似天衣,且不使類人間世上,然則愈趨愈下,將肖何物而後已乎?推原其始,亦非有意為之,蓋由縫衣之奸匠,明為裁剪,暗作穿窬,逐段竊取而藏之,無由出脫,創為此制,以售其奸。不料人情厭常喜怪,不惟不攻其弊,且群然則而效之。毀成片者為零星小塊,全帛何罪,使受寸磔之刑[1]?縫碎裂者為百衲僧衣,女子何辜,忽現出家之相?風俗好尚之遷移,常有關於氣數,此制不昉於今,而昉於崇禎末年。予見而詫之,嘗謂人曰:“衣衫無故易形,殆有若或使之者,六合以內,得無有土崩瓦解之事乎?”未幾而闖氛四起,割裂中原,人謂予言不幸而中。方今聖人御世,萬國來歸,車書一統之朝,此等制度,自應潛革。倘遇同心,謂芻蕘[2]之言,不甚訾謬,交相勸諭,勿效前顰,則予為是言也,亦猶雞鳴犬吠之聲,不為無補於盛治耳。

雲肩以護衣領,不使沾油,制之最善者也。但須與衣同色,近觀則有,遠視若無,斯為得體。即使難於一色,亦須不甚相懸。若衣色極深,而云肩極淺,或衣色極淺,而云肩極深,則是身首判然,雖曰相連,實同異處,此最不相宜之事也。予又謂雲肩之色,不惟與衣相同,更須裡外合一,如外色是青,則夾裡之色亦當用青,外色是藍,則夾裡之色亦當用藍。何也?此物在肩,不能時時服貼,稍遇風飄,則夾裡向外,有如颶吹殘葉,風捲敗荷,美人之身不能不現歷亂蕭條之象矣。若使裡外一色,則任其整齊顛倒,總無是患。然家常則已,出外見人,必須暗定以線,勿使與服相離,蓋動而色純,總不如不動之為愈也。

婦人之妝,隨家豐儉,獨有價廉功倍之二物,必不可無。一曰半臂,俗呼“背褡”者是也;一曰束腰之帶,欲呼“鸞絛”者是也。婦人之體,宜窄不宜寬,一著背褡,則寬者窄,而窄者愈顯其窄矣。婦人之腰,宜細不宜粗,一束以帶,則粗者細,而細者倍覺其細矣。背褡宜著於外,人皆知之;鸞絛宜束於內,人多未諳。帶藏衣內,則雖有若無,似腰肢本細,非有物縮之使細也。

裙制之精粗,惟視折紋之多寡。折多則行走自如,無纏身礙足之患,折少則往來侷促,有拘攣桎梏之形;折多則湘紋易動,無風亦似飄颻;折少則膠柱難移,有態亦同木強。故衣服之料,他或可省,裙幅必不可省。古云:“裙拖八幅湘江水。”幅既有八,則折紋之不少可知。予謂八幅之裙,宜於家常;人前美觀,尚須十幅。蓋裙幅之增,所費無幾,況增其幅,必減其絲。惟細縠輕綃可以八幅十幅,厚重則為滯物,與幅減而折少者同矣。即使稍增其值,亦與他費不同。婦人之異於男子,全在下體。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其所以為室者,只在幾希之間耳。掩藏秘器,愛護家珍,全在羅裙幾幅,可不豐其料而美其制,以貽採葑採菲者誚乎?近日吳門所尚“百襉裙”,可謂盡美。予謂此裙宜配盛服,又不宜於家常,惜物力也。較舊制稍增,較新制略減,人前十幅,家居八幅,則得豐儉之宜矣。吳門新式,又有所謂“月華裙”者,一襉之中,五色俱備,猶皎月之現光華也,予獨怪而不取。人工物料,十倍常裙,暴殄天物,不待言矣,而又不甚美觀。蓋下體之服,宜淡不宜濃,宜純不宜雜。予嘗讀舊詩,見“飄颺血色裙拖地”“紅裙妒殺石榴花”等句,頗笑前人之笨。若果如是,則亦豔妝村婦而已矣,烏足動雅人韻士之心哉?惟近制“彈墨裙”,頗饒別緻,然猶未獲我心,嗣當別出新裁,以正同調。思而未制,不敢輕以誤人也。

[1]寸磔(zhé)之刑:凌遲。

[2]芻蕘(ráo):割草打柴,泛指草野鄙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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