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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單調的節奏,一個人重複著一天的一生。把一天重複著過上一星期、一月、一季度、一年……一生就到站了。

像火車行馳在蒼茫大地,人搭乘著一生之車,望著車窗外的一棵椿樹一棵榆樹一棵棗樹一棵柳樹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車窗外,其實只有一棵樹。我能看見的,只是—棵樹,一直到站——火車到站前,猛吼幾聲,聲音還沒在白汽、廊柱、人群、穹頂的周圍消失,就強硬地——停下。

一個人離開故鄉時間長了,我想,是再也回不到故鄉的。即使已經到站,他也只能徘徊故鄉附近。

車廂裡的人往外走著,到站的喜悅落到實處……穿藍袍的人坐在長板凳上,高擱起一腳,頭斜抵住膝蓋,他下午般既明亮,又曖昧,藍袍昏昏欲睡,陶罐裡的水找到一條裂縫拼命往外滲,幾乎也要回到井臺,回到斷斷續續的運河……我還坐在臥鋪上,欣賞著自己意識的流動:從“車廂裡的人往外走著”流動到“陶罐裡的水找到一條裂縫拼命往外滲”之際,幾乎同時、幾乎不分前後冒出“穿藍袍的人”(只是行文之際,我讓他先出現了),接著,我想起潘先生。

文章寫到這兒,才開個頭,已很沮喪:寫壞了。我得重新開頭。只是在重新開頭之前,我把潘先生說完。潘先生是房客,租賃我家房子之前,他自己的房子是他喝醉酒後吸紙菸,不留神燒掉——逃出大火的時候,他手裡抱著—只陶罐,裡面,插著一枝紅梅。當然,這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舊事。

重新開個頭吧,說實話,文章無所謂開頭不開頭,只是文字裡有一個它的寫作者難以逃避或擺脫時間的織狀物,碰巧在前面的文字就成一篇文章開頭。也就是說,儘管我對剛才大感沮喪,它還是這篇文章的開頭。

火車到站了,因為是這趟列車的終點站,所以我也不急,靜等家人上車來接,半天過去,不見身影,於是我的沮喪與寫文章開個壞頭的沮喪等值,只得把行李一點一點往車門口挪,最後,一點一點搬到站臺上。滿頭大汗,腦子裡的玄想灰飛煙滅,現在,我正與“紅帽子”面對面,儘管他理個光頭,沒戴“紅帽子”,但他還是“紅帽子”。我聞到他身上放射性汗味,他今天已攬到不少活。我用故鄉話與他講著價錢,他聽不懂,原來他是外地人——而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這話以前說過,剛講好價錢,父親和我妹夫來了。他們跑錯地方,我在電話裡說13號車廂,父親聽成3號車廂,他們跑到那頭。

那頭是夏天,我也會跑到。

接下來,怎麼寫呢?

我對第二個開頭——這樣的寫法——也很失望,它會讓我拘泥,以至於像現實一樣乏味。我並不認為現實是乏味的,我更相信一種寫法會使現實乏味,以至於使我產生錯覺,覺得“像現實一樣乏味”了。

既然如此,我再開一個頭。這篇文章似乎大有來頭的樣子。

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的肋骨,一位匆匆忙忙的旅客,他的行李撞上我的肋骨,竟像是橡皮做的,疲軟乏力,亞當被抽出一根肋骨,在夏天的熱氣裡成長為夏娃。本該成長為夏娃,不料長成為青蛙,我想這個奇蹟應該發生在夏天,從我所見有關這兩人的油畫和插圖,他們赤身裸體,就是一個證據。如果是冬天,抗得住嗎?當然這一個證據極其脆弱,更接近玩笑。實則這個證據源於我這樣的想法:肋骨奇蹟發生它所依賴的並不是靈魂,依賴的只是身體,這就暗示兩人最後遭到放逐的命運。這命運就是身體的命運:身體可以放逐,而靈魂要麼所在,要麼所不在。我想這個奇蹟肯定發生在夏天,因為身體相對靈魂而言,是夏天,靈魂更像冬季。因為也只有在夏天——在夏天,身體在出汗、在暴露、在旅行、在放逐——旅行就是一種放逐——在夏天,人是沒有靈魂的,只有身體,但身體又在遭罪——這並不形而上,僅僅是我2000年下了火車喘口氣稍息在故鄉夏天火車站廣場上的感覺,我感到靈魂所不在,被熱氣包裹的身體使我無法迴避:身體,靈魂,你緊抓一面,你才獲得自由——而亞當之後的男人,從夏娃之後的女人子宮鑽出,肋骨就變得多餘。只有無家可歸之際,有時也會抽出一根肋骨,讓它獨自成長為一個人的故鄉……火車站廣場……嘈雜,骯髒,耳朵,手……每一個火車站廣場大同小異。火車站廣場是一座橋,只有過橋,才算到達。此刻,我還站在火車站廣場上用橡皮擦掉多餘的事物,我看到原來是個長方形,像一個游泳池——夏天的游泳池,救生員高高在上,黃銅哨子,鍍鎳,哨子,掛在有毛沒毛的胸口,生與死之間的一個個逗號——而此刻我看到這個長方形的顏色是微黃的,菸草的氣味在領子上繚繞。

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看到兩棵樹,這完全是我的幻覺。故鄉火車站廣場上根本沒有樹,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只是幾根旗杆。一根是旗杆,另一根也是旗杆。在火車站廣場中央的幾根旗杆,在我的幻覺裡,竟是兩棵香樟樹。幻覺,另一種飢餓,飢餓吧。在北方多年,我似乎從沒見到香樟樹……一棵椿樹一棵榆樹一棵棗樹一棵柳樹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一棵樹……我可以不想故鄉,但我還是會說故鄉的香樟樹美麗。兩棵香樟樹彷彿墨綠色蒸汽,在蒸騰,在蒸發,在蒸蒸日上。菸草的氣味消失,香樟的蒸汽使我一頭綠髮,人:我是我想象的動物。有一年冬天,有一場大雪,大得像前蘇聯,壓斷一條街上的香樟樹樹枝,“咔嚓咔嚓”,許多小動物跑到街上,而香氣也在“咔嚓咔嚓”地響著。有的香氣刺鼻,有的香氣——當她擁抱我一下後離開,我覺得有的香氣殺頭。“咔嚓咔嚓”的香氣,殺頭的聲音,暴力有時候也沁人心脾。在這一場大雪裡,我騎腳踏車上班,那時候在工藝店做學徒。騎著腳踏車,帶著午飯,一隻鋁皮飯盒像從古城牆上扒下一塊坑坑窪窪的老磚——那時候沒什麼好菜吃,午飯時,開胃口的只有我看人吵架打架。工藝店在兩座園林之間,人來人往,常常有本地人與外地人吵架打架,外地人與外地人吵架打架,當然,本地人也會與本地人吵架打架。如果到吃午飯,還見不到馬路上有人載吵載打,我的胃口就不好,口袋裡有錢的話,就去隔壁小飯館炒一隻菜。這種小飯館一般只有一個廚師,他在油煙裡穿行,面紅耳赤,剛下鍋的青菜、肉片、魚塊,被熱油爆出大團白汽,他的臉勉強從白汽裡掙扎而出,勺子在鍋邊敲出刺耳的聲音——這類廚師都有點鐵匠的樣子——高喊一聲,“好啦”。老闆娘就往廚房跑。老闆娘的屁股,一般都很大。在蘇聯解體後,我再見到老闆娘的屁股,就像沿街拆掉一排房子。真是很奇怪的聯絡,或者是一種幻覺,廚師用袖管抹抹臉,站在小飯館門口,掏出半截煙叼上。我騎著腳踏車,大街上的雪已積得很深,不幸的婚姻,就是雪地騎車的感覺。鎖車的時候,想著剛才一路上所看到的小心翼翼、謹慎從事和怨天尤人的臉色,鎖好車,猛見馬路對面有兩個神遠意閒的人,我覺得奇怪。兩個人看上去像父子,在地上揀拾,黃魚車上已有小半車香樟樹樹枝。為什麼把這種三輪鐵車叫“黃魚車”,也說不定“黃魚車”的“黃魚”兩字,不是這個寫法。廚師走過來告訴我,這兩個人揀香樟樹樹枝,是為造假——他們是做樟木箱的,沒這麼多香樟木,就把香樟樹樹枝曬乾,鋸成木屑,抹在雜木箱箱板上,弄出點香氣,像臨上轎的黃花閨女,伴娘朝她臉上抹點胭脂,補補妝。這個比喻並不準確,只是為了引出:故鄉人嫁女兒,都要用樟木箱陪嫁。

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看到兩棵樹,這完全是我的幻覺。站在火車站廣場上,我看到天空,還看到河流。其實河流是看不到的,但我知道火車站廣場附近,有一條護城河。我看到幾根不鏽鋼瘦長突兀的旗杆,上面飄揚著廣告旗……有一個男人騎在馬上……一隻白兔穿著大紅肚兜……一朵像是躺在手術檯上的大紅花……旗聲“咔嚓咔嚓”,我嗅到“咔嚓咔嚓”物質的香氣。精神像一條護城河在我看不見的附近流著、淌著,河面上陽光尖銳的針腳又要縫上哪一塊補丁?有補丁的眼睛,有補丁的鼻子,有補丁的嘴唇,有補丁的影子。一個人他是準備出發呢還是已經到達,站在一根不鏽鋼瘦長突兀的旗杆下,旗杆的影子把他一劈為二——他微微地彎彎腰,旗杆在他身上流著、淌著,是傷?是血?是護城河?是旗杆在他身上打個補丁。旗杆作為符號,都是一樣的。我想起小學操場上的旗杆。暑期返校,我,他,她,三人到早了還是晚走了,反正孤零零地站在操場上的旗杆下,沒有飛鳥經過少年的天空,他聽到蟬叫,她聽到蛙鳴。操場周圍沒有樹,只是一圈暗紅的磚牆。他說,知了躲在旗杆上。我說,知了在圍牆外面,那裡有樹。她說,先看看在不在旗杆上頭。他爬上去——我覺得他像一部電影,一部電影裡的人也是這樣爬旗杆的。他爬到旗杆頂部,用手亂摸。他喊,“抓到啦”“抓到啦”。她歡呼雀躍,我更歡呼雀躍。我說,“快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他兩腿夾緊旗杆,兩手慢慢地舉起,慢慢地放平,慢慢地垂下,慢慢地掏出……慢慢地灑出一泡尿。當初他的動作連貫飛快,現在,在我的敘述之中放慢速度。尿往前斜斜地衝去,翻過一個山坡,突然,“咔嚓咔嚓”,翅膀折斷,直直地戳下來,標槍般戳進20世紀70年代一個不是很熱的夏天。

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看到兩棵樹,這完全是我的幻覺。站在火車站廣場上,一部電影裡的人也是這樣爬旗杆的,藍天像搭鏈掰開。以至我以後每次從旗杆下走過,都會情不自禁地聳聳肩,縮縮頭,加快腳步。而此刻,一個人戴著鴨舌帽,腳邊一大堆行李,他用袖管抹抹臉,掏出半截煙叼上,“咔嚓咔嚓”,可能打火機沒氣,火不起來。在他身後,是一根不鏽鋼瘦長突兀的旗杆,旗杆在他身上流著、淌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兩個人,看上去像父子,為了造假。我嬸嬸陪嫁來的那隻樟木箱是真還是假的,我不知道。小夫妻回孃家的時候,我開啟樟木箱。箱子裡,蓋在上面是一件旗袍,一件紫色的旗袍,那不濃不淡的紫色,一片溫柔夜色般在流淌。嬸嬸曾經湊在我祖母耳邊說話,臉漲得緋紅。我假裝不聽,其實是全神貫注。我聽到她的說話,像蚊子飛過鼻尖。她說,她媽媽穿上這一件旗袍,就生兒子;不穿,就生女兒。反正我也沒聽懂。只是來年,一個堂弟被我祖母抱在懷裡。我弄出很大的聲音,兩個人一前一後揀拾香樟樹樹枝,年輕的揀起就往黃魚車上扔,年老的,揀起,往下甩著,他甩掉葉子上的積雪,再扔到黃魚車上。

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看到兩棵樹,這完全是我的幻覺。站在火車站廣場上,一部電影裡的人也是這樣爬旗杆的,自以為有了靈魂。其實香樟樹也是看不到的,香樟樹四季常綠,雪積在香樟樹樹葉上,是淡淡的綠,綠得很淡,少女獨坐春夜的那種膚色,而路邊積雪則咬緊牙關,在牙關,靈魂把牙關咬緊了,輕薄肉體的雪積為堅硬靈魂的冰,最後,融化成水。水是什麼?水是大地的天堂,還是夏天的游泳池?我對我周圍的人、附近的人所標榜的靈魂,以為無非是讀後感而已。那麼,夏天的游泳池救生員高高在上像是生與死之間的一個逗號,游泳池比一條陌生的河流更令人不安。2000年故鄉夏天的火車站廣場上,熱氣如陽光明媚的白銀,要積雪般融化。我看到火車站廣場是長方形的——它是新建的一個游泳池——我看到這個長方形的顏色是微黃的,菸草的氣味繚繞每一個火車站廣場和故鄉一樣,靈魂和身體一樣,都是大同小異的——像把肋骨抽出,算是一個奇蹟的話,這個奇蹟肯定不發生在夏天,也不發生在冬天。我從火車站廣場中央的幾根旗杆下走過,而父親和妹夫幫我拿著行李,走在前面,兩個人,看上去像父子,一部電影裡的人也是這樣——回家的。

2000年夏天,我在故鄉生活四十多天,但我覺得好像才下火車,一直站在火車站廣場上。故鄉是我的幻覺,是的,是幻覺,還不是聯想,還不是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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