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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我午睡醒來,妻子靠在床頭,說:“《從文家書》讀完了。”她把書遞給我,我順手一翻,見到這段話: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北京城南一帶,我從沒去過。從車窗裡往外望去,頗有點舊事味道。沿著紅磚牆,我奇怪,怎麼不是灰牆,汽車在衚衕裡拐彎:幾棵小槐樹下,坐著兩位老頭。一位老頭穿著花短褲,很花,但花得古氣,像塵封的揚州漆器。張兆和先生就住在這一帶——我與妻子是初次拜訪,曾薔牽頭。曾薔開著車,她說:“我才學會五個月,你們不怕吧。”

幾個月前,某出版社編輯老曹,問我如寫五四時期作家,願意寫誰,我答沈從文或廢名。老曹認為廢名照片、材料很少,沈從文多,他說你就寫沈從文。這是酒後閒談,我並沒往心裡去。不料沒多久,老曹就來和我籤合同了。這本書要求圖文並茂,就得去找沈從文照片,對這類事,我很怕。儘管張兆和在蘇州生活多年,我硬湊上去的話,也算是個老鄉,但我從沒轉過一見她的念頭,因為讀過她的隨筆,見過她的照片,也就知足。這回只得託人找她,求見個面。開始不是很順利,與她熟悉的一位老前輩,把這事承諾下來,突然血壓高住進醫院。一次同幾位朋友喝酒,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才知道曾薔與張兆和先生有來往。曾薔是三聯書店編輯,編輯過張家姐妹的書籍。曾薔氣質高貴,為人熱誠,幾個電話打下來,就約好本星期天上午去張兆和先生家裡。

上午的天氣,有些陰,空中已秋味半盛。我下車,一抬頭,是幢高層建築。“沈從文先生住過這樓嗎?”我問曾薔,曾薔說:“他就是在這裡故世的。”我還是很疑惑,在我印象裡,沈老先生在湘西住的是吊腳樓,在北京住的是四合院。……一些人走進樓門,手拿託著冬瓜、豇豆、西葫蘆……這個時候,正是買菜時候。蔬菜給了這幢水泥建築一些活潑氣息。有門衛,還有開電梯的,樓道里很乾淨。電梯門一開啟,許多年前,如果正巧遇到沈從文先生走出來——我想我會羞怯,所以也就不會向他問好。

張兆和先生見我們走進客廳,就要從扶手椅上站起身,忙被我們勸住。曾薔喊她奶奶,我喊不出口,我與妻子都喊她張先生。張先生聽說我是蘇州人,就講起她父親,她父親在蘇州創辦樂益女中。她說:“我父親常常改名,所以有許多名字。”張兆和先生瘦小,清爽,彷彿元人的一幅山水圖:筆細細的,墨枯枯的,平淡而又明潔。葦葉瑟瑟,有風聲,但不見寒衰之意。在秋水之中,在看不見的地方,遊動著幾尾淡墨的小魚,或一頭赤鯉。張先生端坐扶手椅中,已是八九十歲的人了,腰板還挺直。她的坐姿一點也不顯老。

山中的回聲,水上的槳聲,煙影,月痕。無端地,我腦子裡是這些想法。

我坐在張先生左側,中間,隔著件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高大,長方,裹著塊藍印花布,以至我不敢把茶杯放在上面。我把茶杯放在腳邊。彎腰取杯,被張先生看到了,她說:可以擱上面。拙厚的瓷杯,在藍印花布上,像翠翠夢裡的邊城。事後我想。

張先生說,她小時候調皮,不愛上學,但一到學校,就高興了。學校有個大平臺,她就跑到平臺上去唱歌跳舞。唱情歌。我沒聽清她講,是保姆還是高年級學生,教她一支情歌,逗她,她也不懂,搬起小板凳,坐上平臺放聲高唱。平臺上有欄杆,高高的,只有她一個人敢在欄杆上走,邊走邊笑。張先生說,她還留過級。我問小學還是中學,張先生想想,沒有回答,大概自己也已忘記,接著就對我說她上課時吃烤白薯。

“烤白薯,蘇州話講烘山芋。”我說。

“對,對。蘇州有許多小吃,”張先生說到這裡,望望我,我一時竟報不上其他小吃的名來,愣在那裡。寫作此文時我想了起來:蘇州有玫瑰西瓜子、薄荷粽子糖、松仁粽子糖、棗泥麻餅、燙白果、扦光荸薺……冬天街頭,看買賣扦光荸薺的,心裡會溫暖。扦光荸薺像北方的糖葫蘆,也插成一串。一串又一串扦光荸薺,在小鉛皮鍋中滾煮,底下燒著小炭爐。“扦”——吳方言不說“削”,說“扦”。扦光荸薺,就是把荸薺外皮削淨的意思。香味,熱氣,微火,我又看見了。

“上課時吃烤白薯,烤白薯真香呵,我才咬一口,整個教室就全是烤白薯香氣。女老師聞到了,就查,她只查課桌,不知道我把烤白薯藏在口袋裡,嘴閉得緊緊的,含住剛咬下的那口,來不及嚥下。這女老師看上我父親,後來成為我的晚娘。”

晚娘即後媽,是合肥話。張兆和先生祖籍合肥。

張先生的二媳婦進來了,招呼張先生喝水。我就向她說起沈從文照片一事。張先生年事已高,不問細碎。二媳婦也就是虎雛夫人,她說,最近在編沈從文全集,太忙,沒有時間整理照片。張先生聽到說全集,就落淚:

“汪曾祺是個好人,這樣得力的助手,也死了。”

看著張先生落淚,我很窘迫,默然無語。

虎雛夫人拿來手帕,張先生接過,眼淚在擦拭之下越流越多。

張兆和先生讀書時住校,一個晚上,她見到月亮特別大,就跑出宿舍,到操場上去跳舞。

張先生說,同學們喜歡她,有一次,同寢室的人都快睡著,不知誰學起她先前說過的話:“螞蟻到底有沒有鼻子?沒有,怎麼能嗅得那麼遠?有,我又怎麼看不見?”大家笑醒了。

高年級同學揀到一隻狗,送給張先生。“這隻狗鼻子、耳朵、眼圈是黑的,身體和尾巴都黃黃的,漂亮極了,我給它取名‘阿福’,是我認識的一個人。我整天追著它跑,踩上‘阿福’的尾巴,我摔倒了,那次摔得真疼。”

張先生說到這裡,語氣一變,我也感到了疼,還有回想時的快樂。我想起我自己,曾騎上一頭山羊,還沒抓穩羊角,山羊就猛跑起來,我在羊背上搖晃幾下,摔在河灘上。河灘上春草瀰漫,疼過之後,我看一切的羊都是綠油油的了。這時,張先生又說起夏衍的貓:

“……文化大革命快要爆發的時候,夏衍家的貓突然不見。文化大革命一結束,貓又回來了……繞著夏衍的住房轉上幾圈,然後一頭栽倒死去,這時夏衍已搬家。……那隻貓是狸貓,所以夏衍後來一直喜歡養這種貓。”

曾薔示意我再與虎雛夫人談談沈從文照片使用與商借一事,我又前因後果如此這般說上一遍,怕她不放心照片,我說只借一天,翌日即可歸還。因為很方便,我能掃描入盤。虎雛夫人想想,說,照片都在出全集的那個出版社。張兆和先生一聽到全集,就又說起汪曾祺,就又咽泣。我忙輕聲對曾薔與妻子說,給老人轉一個話題,不能再讓她傷心了。我已感到不安。妻子與張先生談編輯工作,她們是同行。曾薔說起陳白塵一本書,其中寫到當初人民文學出版社要給毛澤東寫信之類的,就讓張兆和寫,因為她的字最好。張先生聽了,搖搖頭,連連說道:“不記得了,不記得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聽張兆和先生說著舊事——張先生說:“西南聯大跳蚤很多,有一次,我抓到一隻,就揪下根頭髮,把它繫住。頭髮在手腕上繞了一圈,跳蚤就順著頭髮,在我手腕上咬了一圈。”說完,張先生望望自己的左手腕,還用右手小拇指撓撓。張先生繼續說道:“我小時候是夠調皮的。”虎雛夫人打斷她,說:“西南聯大,你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在教書,不是小時候了。”我對能用頭髮繫住跳蚤感到興趣,妻子與曾薔也有興趣,只是覺得不太可能。

“是臭蟲吧。”我問。

“不稀奇。”張先生答道。

言下之意是用頭髮繫住臭蟲,有什麼稀奇呢。臭蟲的個頭太大了!

張先生給我們演示,邊演示,邊講解:揪根頭髮,一端用牙齒咬緊,一端去系按住在手腕上的跳蚤,要繫住跳蚤的腦袋。跳蚤咬得我很癢,我就是不捨得捏死它。用頭髮系跳蚤,太難了,但我還是繫住它的腦袋,其中似乎有天意。

張兆和先生一直在回憶舊事,她天真、單純和孩子氣。坐在客廳裡,幾隻書架上都放有沈從文晚年照片,從不同視角都能看見,還有滿滿地他的文集和單行本,但我並不覺得她被沈從文的才華、成就所淹沒。正是這一份天真、單純和孩子氣,使她毫不費力就浮出水面。我想,她的天真、單純和孩子氣,可能會在暗處滋養沈從文,另外,她的認真——不無任性的認真——近期的家庭刊物《水》寄發四十份後,發現其中有個錯字,張兆和先生就要求收到者都寄回給她,她要把這個錯字改掉。這事是聽虎雛夫人說的,後來被兒女們勸阻了。虎雛夫人說:“都是列印稿,這麼厚,來來去去要花多少郵費。”

告辭之際,我給張先生一本我新近的散文集,其中談到沈從文。她說交換吧,就起身走進書房,不一會兒出來,拿著一本《從文家書》。虎雛夫人讓我留下名片,說照片的事與虎雛、龍朱商量後再說。我沒有名片,就讓妻子留下一張。我想,我已與什麼失之交臂,或者說緣分沒到。一下電梯,看到門衛正坐在牆角喝啤酒,剝鹽水花生,笑眯眯的,這樣的生活,我真熱愛。

回家後覺得很累,既悵然若失,又如釋重負,衝了個涼,飯也沒吃我就午睡。醒來,聽見妻子說:“《從文家書》讀完了,覺得沈從文和張兆和的確彼此相愛,但兩個人的婚姻卻並不和諧。婚姻即使對大師來講,也是日常生活,他們沒有找準角色感。沈從文需要包容性很強的女人,比如像姐姐似的,而張兆和天性活潑單純,總是個孩子,她作為女人的一面,深處的一面,並沒有被沈從文喚醒。”妻子邊說,邊從《從文家書》中引出一些句子,讀給我聽。

我有點走神,想著夜晚怎樣給老曹打電話,讓他同意終止合同。如果要我賠償,我只賠得起一隻北京烤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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