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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牆黛瓦:“蘇州色”。

粉牆好看,黛瓦當然也好看。粉牆有種在底層的感覺,平起平坐,與我輩親切。黛瓦看起來就沒有粉牆方便,要抬頭,或者俯視。在蘇州不能老抬頭,蘇州人講禮,老抬頭會讓人覺得驕傲。以至我於黛瓦終究講不上,對粉牆似乎還能一說。

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雨痕,樹蔭,藤影,人家的氣息,夜與晝,都會使視線之內的粉牆和而不同,儘管它們都是白的,卻白得千變萬化。我走過一些地方,也見過一些粉牆,比較起來,還是蘇州的粉牆最幻。這種幻,除了“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等等因素之外,我想還有一個因素不能忘記——這就是黛瓦。

黛瓦在粉牆頭上不露聲色地一壓,粉牆的白就白得從容、謙虛、內斂、謹慎。

多年以來,我想我也是一堵粉牆,只是該壓在我頭上的黛瓦還在窯裡燒,所以我就難免不從容不謙虛不內斂不謹慎了。前面說過,年代的長短,位置的陰陽,雨痕,樹蔭,藤影,人家的氣息,夜與晝,都會使視線之內的粉牆和而不同,現在再往下說。年代長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老照片上的白色:從發黃的情境中挺身而出的那小塊白色。年代短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會劈面的白色、會撲鼻的白色。位置受陰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純棉織品上纖維的白色。位置向陽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在飛機上看雲的白色。雨痕逶迤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從初夏的水稻田裡路過的白色。樹蔭下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把梨子皮削掉的白色。藤影中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咬出的白色。人家的氣息裡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吃早飯時候的熱氣騰騰的豆腐漿的白色。夜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閣樓上的白色。而晝的粉牆,它的白色像是剛被髮明的白色。

白色。

白色。

白色。雖說粉牆只有一種顏色:白色,它卻一點也不單調,甚至比蘇州姜思序堂生產的國畫顏料更為神奇,傳統品種也就是花青、藤黃、胭脂、硃砂、石青、石綠、赭石、銀硃這幾種,但一到畫家手下,就調合得出奇花異卉靈巖怪石:

緋紅,用銀硃、紫花合。

桃紅,用銀硃、胭脂合。

肉紅,用粉為主,入胭脂合。

柏綠,用枝條綠入漆綠合。

黑綠,用漆綠入螺青合。

柳綠,用枝條綠入槐花合。

官綠即枝條綠。

鴨綠,用枝條綠入高漆合。

月下白,用粉入京墨合。

鵝黃,用粉入槐花合。

柳黃,用粉入三綠標,並少藤黃合。

磚褐,用粉入煙合。

荊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黃標合。

艾褐,用粉入槐花、螺青、土黃、檀子合。

鷹背褐,用粉入檀子、煙墨、土黃合。

銀褐,用粉入藤黃合。

珠子褐,用粉入藤黃、胭脂合。

藕絲褐,用粉入螺青、胭脂合。

露褐,用粉入少土黃、檀子合。

茶褐,用土黃為主,入漆綠、煙墨、槐花合。

麝香褐,用土黃、檀子入煙墨合。

檀褐,用土黃入紫花合。

山谷褐,用粉入土黃標合。

枯竹褐,用粉、土黃入檀子一點合。

湖水褐,用粉入三綠合。

蔥白褐,用粉入三綠標合。

黎褐,用粉入土黃、銀硃合。

秋茶褐,用土黃、三綠入槐花合。

鼠毛褐,用土黃粉入墨合。

葡萄褐,用粉入三綠、紫花合。

丁香褐,用肉紅為主,入少槐花合。

我把王繹《調合服飾器用顏色》略抄一下。“用”粉牆“入”黛瓦,蘇州它也早已“合”了。“用粉入螺青、胭脂合”,是“藕絲褐”,蘇州是根藕絲,藕斷絲不斷,回憶是蘇州最好的畫家,最好的顏料商。

文章到這裡本沒什麼好寫,但我略抄之後心生喜歡,簡直像抄《花間詞》,覺得內心裡的那個讀者還沒走,就再寫幾句。王繹生活在元末明初,擅長畫人物肖像,著有《寫像秘訣》。《寫像秘訣》這書我沒見到,《調合服飾器用顏色》一節從《六如畫譜》抄出。

《六如畫譜》據說為唐伯虎所輯,我是不相信的,太雜亂無章,而且不僅僅審度不精,還輯錄了讓人不高興的《畫說》,“三字一句,鄙俚不堪”。

我倒沒有不高興,託名荊浩所作《畫說》,在我看來,很可能是民間畫工口訣,其中讓人不明白的句子,無非是行話。就像蘇州姜思序堂傳人薛庚耀總結制作國畫顏料的“十大要訣”,比如“礦渣淘清植物泡夠”,這我還有點明白,因為製作國畫顏料的原材料不是礦物就是植物,而像“傾倒有度眼到手到”,我不是顏料行的,自然就不知所云。既然寫到姜思序堂,我就又要往下寫了,內心裡的那個讀者想走就走,我不管。我家住彩香新村,以前上班的地方在桃花塢,從石路走,總會路過姜思序堂,姜思序堂門面隔壁是近水臺(一家經營麵食的百年老店)。這是姜思序堂的新門面?姜思序堂原先開在東中市都亭橋一帶。東中市都亭橋一帶我比較熟悉,馬路一側有不少小吃店,有家小吃店的“餛飩千金”是我朋友的學生,他們師生戀了一陣,我朋友曾經請我去考察她。記得“餛飩千金”十分乖巧,臉蛋宛如一隻白殼雞蛋。寫遠了。還是回到姜思序堂。那幾年我每次從姜思序堂門前路過,對這家老字號心懷好感。後來它不知怎麼地賣起塗料、油漆,店堂裡擺滿邋里邋遢的塑膠桶、鐵皮桶。後來再路過,連姜思序堂也不見了。偶然聽人說起,姜思序堂已搬到虎丘附近。是不是如此,我不清楚。最近又聽說姜思序堂被外來商戶搶注,市面上兜售的“姜思序堂”國畫顏料,實在與姜思序堂沒有關係。這麼一個著名作坊,當今蘇州……[此處刪去憤激之詞若干,大家理解(老車自注)。]

我從沒用過姜思序堂國畫顏料,我在等著自己哪一天畫得好一些後再用,否則會覺得暴殄天物。平日我用上海產快餐似的錫管國畫顏料。更多時候,我什麼顏料也不用,宣紙之上只拿些水墨散步,這是我在懷舊北京的粉黛,有人說好,我就賣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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