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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別怨我沒有參加你的追悼會。我是間接參加的,就像間接參加暢兒的判決大會。當時我站在追悼會場門外,一棵很大的灌木後面,大概是夾竹桃。一向喜愛花木的我因為太魂不守舍,居然顧不上細看到底是什麼花木掩護了我。我不敢露面主要是覺得沒有露面的資格,也拿不準身份。追悼會上的每一個與會者都有自己的身份:姨媽、姨夫,姑姑、姑父,表姐、表妹,或者同學、球友、鄰居。我算是誰?網上一些人把我叫成“教唆犯”,還有人稱我為“兇手後面的兇手”。

天一,我站在灌木後面看著楊晴扶著你母親走出會場,一個淚人支撐著另一個淚人。楊晴和你能成多好的一對!雖然你跟我和暢兒抱怨過,楊晴太愛管人,但我知道你對她是有好感的。得知你被殺的訊息,楊晴哭得那麼痛,抱著我哭得渾身痙攣,說要是她不那麼顧及學校的規定多好,她就會把她寫的日記給你看。她幾乎每天在日記裡跟你談心,因為你太寡言了,太難跟你談話了。她會讓你知道,她懂得你的詩,也許全校只有我丁佳心和她懂得你這個難懂的人。

火葬的焚燒爐冒出濃煙,煙在兩三級風裡疼痛翻覆,變換姿態,我在想,那就是天一你的煙啊。化作煙的你都不那麼輕浮。灰色的煙漸漸接上了雲,仍然是痛苦的,很少有無憂無慮的時刻,那就是我的好學生邵天一。

當時我站在夾竹桃後面,看著邵家夫婦從焚屍爐大廳的出口接下我的好學生的骨灰。真無法相信,你一米八的個頭,一部分生命成了煙霧,剩下的就是這一盒灰燼。眼淚把你母親的力氣都帶走了,見到你的骨灰盒她幾乎站不住,因此只有你父親一人捧著那個蓋有紅色團旗的骨灰盒。幾個穿著滑稽軍樂制服的吹鼓手吹打起來,葬禮進行曲被他們吹打得像馬戲團開場。吹鼓手們護送著你的骨灰,陪伴邵家親戚們朝骨灰存放處走去,走到一百米處,吹打戛然而止,似乎聽到了下工的鈴聲,吹鼓手們迫不及待地下工,因此職業哭喪的活兒就正式在此交代了。此刻追悼會徹底解散,人們漸漸離開,親友們每人隨了份子錢,要去吃你父母做東的齋宴。添丁和死亡都是以吃為儀式。不能想象,剛剛送走了你,人們的喉管還能下嚥食物。

我走進靈堂,工作人員們正在把一個個紙花圈的輓聯撕下,換上新輓聯,為下一個亡者擺設靈堂。下一幀遺像已經替代了你的相片,此刻掛在牆上的是個八九十歲的老太爺,咧開缺牙的嘴笑著,這使他有了一張多皺的嬰兒笑臉。紙花圈順著遺像呈八字形擺開。花圈是一圈黃色紙花,一圈銀色錫箔紙花,一圈白色紙花,公事公辦,像公家的辦公傢俱一樣醜陋而千篇一律。紙花的花圈也是回收品,回收之後稍作整理再回到自己位置上,悼念另一個人。對花圈來說同樣是陌生的死者,因此它們同樣公事公辦。一朵紙花壞了,再做一朵一模一樣的補上去,一花多用,而不是專物專用,只是它們悼念的那些生命只此一次,再不往復。

整個大堂裡只有一個花圈是鮮花編成,寫著“永遠想念你,天一”,悼念者的落款處是空白。我走到鮮花的花圈前面,打量它。花圈出自一個連鎖花店的職員之手,手筆不俗。也許是個女職員,因為花的選擇和編織散發著陰柔的詩意。一個直徑兩尺半的花圈,交織著白色的百合和藍色的鳶尾,白色為主藍色為輔,無心潑灑一般點綴著不規則的淡黃色迷你玫瑰。都是今早剛採摘的百合,花瓣汁水充盈,挺起的花蕊頂著茸茸的深紅花粉,鳶尾帶露,藍色慾滴,花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跟母體截斷,已是死去的美麗肢端,還在好強,爭奇鬥豔。那根白色緞帶上的字跡也寫得不錯,“永遠想念你……”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品味,眼淚還是把最後幾個字弄朦朧了。兩個工作人員走上來,動作粗重地要扯下上面的綢緞輓聯。我突然受不了了,叫他們別動這個花圈。

他們當然不聽我的,繼續拆、扯、撕。對他們來說,悼念天天發生,一小時放一次哀樂,擺放花圈佈置靈堂每小時都在重複,一個個絕不雷同的生命也是一種大回收,他們掙的就是大回收的錢。

我提高嗓門,再次請他們不要碰這個花圈。其中一個人罵我神經病,一邊繼續抹殺一切悼念天一的痕跡,否認邵天一這個生命的唯一性。另一個人大概覺得有必要給“神經病”一點話語權,所以他問我為什麼不讓碰這個花圈。我說我知道他們也要回收這個花圈,讓殯儀館的花店再出售它一次,讓它再去為另一死者服務。然後我問他們,是否知道這個花圈是誰送的。他們不屑回答,再次上來搬弄鮮花花圈,我上去護住它,眼淚流得自己實在難為情,告訴他們,我就是送花圈的人;不止我一人,我還代表了自己年邁的父母,他們想拆花圈先把我拆了。兩個職工撤退了,正常人都是怕神經病的。

我把花圈抱起來,來到骨灰存放處。你的骨灰盒很好找,找到姓氏基本就找到你了,因為邵姓下面的名字是按筆畫排列先後的。天一一共五筆,排列靠前。天一,天一,這名字一點也不誇張,相反非常實在:天下所有父母的兒女,不都是他們的天下唯一?

天下所有教師的學生,個個不也都是天下唯一?我的天一,唯一的天一,唯一的暢兒、唯一的楊晴、燕子、霍華、李丹丹……你們個個都是丁老師的天下唯一……

你做了一陣青煙之後,沉澱為灰燼。十八年的成長,你的長輩們、你的一個個老師見證了你不斷增長的身高、體重、智慧,眨眼間,你已成灰。我用指尖撫摸你骨灰盒上的小照,把為你覓來的進口安眠藥放在你眼前,到了那邊,睡個好覺吧。你走的時候,還差幾周就是高考的日子,就是說,現在你應該早已從考場凱旋,你的父母苦了一生,終於接回了一個狀元,可你的煙正在散去,你的灰正在冷卻,你的遺像——這張小照是黑白的,似乎本來就適合被印刷成遺像,鑲進鏡框或墓碑,你神色有種遺像中人的深明大義,有種生者望塵莫及的昇華。

我大把抹淚,再用淚溼的手把鮮花從花圈上拆下,堆放在在骨灰盒頂上和四周,突然想起,這天暢兒被捕整整一週。

暢兒被捕之後,我託父親的學生找到他被關押的拘留所,帶著我媽做的幹爆小米和辣油筍尖——那是我媽燒得最好的,也是暢兒最愛吃的小菜。但拘留所說劉暢家長留下交代,絕對不準一個叫丁佳心的女人探望劉暢,因為正是這個姓丁的女妖,把他們的好兒子引誘成殺人犯的。我只好把裝著兩個菜的飯盒原封不動地帶回。當媽看我從包裡拿出飯盒時,什麼也沒問,拍拍我的頭,一聲嘆息。她心裡全明白,她的廚藝和我的心願都被拒在了門外。

其實那也是最對你胃口的下飯小菜,對吧,天一?我媽曾經時不時為你們做好這兩個菜,裝上盒,讓我帶到學校給你們。你們都是多麼容易滿足的孩子啊,一點兒帶母性溫情的家常菜就讓你們那樣歡天喜地。每次媽總是分別給你們炒,首先她相信“大鍋燒的飯,小鍋炒的菜”,一次分量太多炒菜就不鮮美了。其次,她知道你的口味比暢兒重,愛吃辣,也愛吃油膩的食物;而暢兒偏愛原味,不吃太辣。媽常常一邊炒菜一邊開玩笑,說假如她的菜喂出兩個狀元,以後狀元當了大官可要記她老太婆一功。媽聽說你被殺害的時候,臉色都青了。我知道她的心臟一定在發病的邊緣。她料定天一是狀元坯子。

後來她知道殺天一的是誰,淚汪汪地搖頭:“同一個鍋炒的菜,怎麼喂出了一對生死冤家?”

可是你們倆的開始多好啊!

暢兒來到班裡那天,你在跟楊晴寫牆報,回過頭對暢兒說:“聽說了,實驗中學轉來個英文課代表!”楊晴笑著說:“注意了啊,我們班可沒那麼洋氣,拽英文有脫離群眾之嫌哦!”暢兒那天戴著棒球帽,帽簷一邊比一邊稍高,他自帶三分笑的眼睛從帽簷挑高的那邊看著你們,說:“這就是數學課代表和班長的歡迎辭?”

我站在黑板前,心想世上可有任何美麗美過十七八歲男孩女孩?

我還記得高二的下學期快要結束的那天,晚自習前,你和暢兒肩並肩去食堂,不知道談什麼談得那麼投入那麼開心,都還原了男孩子的本色,邊笑邊相互踢打。我走在你們後面,不由自主地跟你們笑,想到你們畢竟年輕,總有從沉重的功課裡飛翔起來的瞬間。我還想到,暑假之後你們將要進入高三,但願這些快活的瞬間還能跟著你們。我追上你們倆,把飯盒塞到你們手上。

那時我死也不會想到,一年後你們倆一個在鐵窗內,一個在人世外。

我媽把那兩個拿手菜從自己的菜譜上永遠刪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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