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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傳聞——

師生畸戀的女主角遭耳光

昨天傍晚,被開除公職的女教師丁某某來到劉暢家。當時劉家聚集著不少客人,有律師事務所的,有劉暢母親公司的職員,聽到門鈴聲,劉暢的父親開啟門,看見來訪者是這位女教師,立刻板下臉,問她有何貴幹。女教師問他可否告知劉暢被拘留的地方,可否允許她探望。劉暢的父親把她擋在門外,說謝謝了,他兒子不願意見到任何外人,尤其是他過去的同學和老師。女教師抱歉著便要離開,劉暢的母親田淑華喝了一聲:“讓她進來!”女老師被讓進門,滿客廳的人都像看見一個帶瘟疫病毒的人一樣,唯恐避之不及。田女士問女教師,是不是她勾引自己的兒子又唆使他犯罪的。女教師不知怎麼作答,只說作為劉暢的老師,她對劉暢的行為要負一定的責任。田女士說:“負責,怎麼負責?!你能代他去住拘留所嗎?或者說可以跟他一塊兒上法庭嗎?假如他被重判你能分走他一半刑嗎?被判死刑槍斃的話,你陪殺嗎?”女教師說,假如法律能讓她分走劉暢一半刑事處罰,她一定會那麼做的。田女士先是笑,緊接著就哭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揪住女教師的衣服前襟,嘶啦一聲扯開,說她倒要看看衣服裡裹的是人是妖,是妖精的話非當眾撕爛這禍害人的東西不可!劉暢的父親拉住妻子,一邊對女教師說:“還不快走!她什麼都說得出口,什麼都幹得出來。”女教師被撕爛的衣服一角還攥在田女士手裡,所以脫不了身,田董事長力氣過人,甩開丈夫,給了女教師兩個耳光。要不是其他人也上來拉,她會把這場戲劇推到最高潮的。

暢兒,這條新聞是網路寫手杜撰的,我並沒有去過你家。事實是我給你父親打電話,向他打聽你被關押的具體地址,他一聽出是我就開始破口大罵,一直罵了兩三分鐘。等他歇下來,我才說,我是來給劉暢送書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的兩本代表作,能否拜託他轉交。但我的話沒說完,你父親已經掛了電話。晚上從我爸媽家出來,停在樓下的一輛白色商務車裡突然跳下一個人,半天我才認出那是你父親。你父親叫我禍水、婊子,讓我聽好,他兒子說了,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他們做家長的更不想讓我靠近他們兒子半步。我完全能理解你,也能理解他們。誰的兒子被收押在那裡面,生死未卜,他的話都好聽不了。他罵罵咧咧的一串句子裡,有一句話點撥了我:假如我出現在探監室而引起你的情緒波動,由此影響拘留期間的受審態度,就會影響到將來的量刑。

陰白的路燈光下,我看見你父親的眼珠充血,眼鏡的鏡片都不能掩飾他的焦慮和缺覺。他雖然還那麼富態,但面板上一層浮腫,臉色青黃髮亮,像一張蠟臉。暢兒,你老說父親和母親不管你,也不真正愛你,即使愛也愛得你渾身難受。可是從你被拘留後,他們把欠你的關愛成百倍地補償給你了。你真該看看你父親那張臉!你父親最後說他以後再看見我靠近你,非打斷我的腿。商務車上的人都下來了,似乎表示他們可以讓劉審計師的威脅提前兌現。

我對你父親說:“放心,我一定不會去打擾暢暢。”

正要扭頭走開,你父親說:“你再給我聽好嘍,我們饒了你,社會和法律也不會饒你,賤貨!”

我當時想,罵我點別的吧。教了十幾年語文的我在意任何人任何時候的用語,這些被用了太多朝代、用得太舊的髒字,著落過億萬女人身心,屈受和不屈的,現在不加區分地又著落於我,滑稽嗎?這讓我感到的是對語文的幻滅。

“暢暢要是活下來,他也饒不了你!”

我不說話,也不動。然後我聽著商務車憤然駛去。我不知怎麼來到飛度旁邊,開啟車門,坐進車裡。我也許坐了很久。知道我想起什麼了嗎,暢兒?我想到一年前的夏天,你父親把你送到我家來補課的時候,對我多親熱啊,親熱得像個孃家大哥!還記得暑假前夕的晚會吧?我在晚會上才聽說,班裡有幾個同學要參加中美學生交流團,暑期到美國旅行,你是其中一個。你父親當晚給我打來電話,讓我跟學校的交流中心負責人去抗議,不該打著交流名義賺學生的錢。我馬上找到了這個專案的負責老師,替你說明了情況,他答應破例把訂金退給你,當然答應得很不痛快。你父親非常客氣地感謝了我,說這筆錢花在暢暢的暑期補習上要值當得多。第二天他送你來我家,發現我是單親媽媽,馬上就半開玩笑說天下男人都瞎了眼,讓我這麼個女人落單,並擔保要給我介紹個好物件。還說要不看我年輕,就讓暢暢認我做乾媽。你在你父親後面咧嘴聳肩,向我表示,父親突然患了話癆,又都是些不靠譜的話,讓你無地自容。而我的印象是你父親很會說話,在最短時間內消除生疏感。你父親要我給他看好兒子,不准你進遊戲廳,不准你多吃冰淇淋,不准你隨便花錢,好像我不是暢兒你的班主任和語文老師,而是你的監護人兼保姆。他舉了個例子,說暢兒你如何大手大腳,如何敗家:十六歲那年跟一幫同學去上海玩,自己的錢花光了,跟同學借高利貸,百分之十五的利息,把高利貸借來的錢也全花光,而且大部分花在借你高利貸的同學們身上,請他們吃飯,請他們玩電子遊戲。回到家父母能不還他的高利貸嗎?那一次上海觀光就花了近兩萬塊錢。聽上去他在對我揭短,但話裡又透著炫耀:誰家能供得起這麼個少爺?沒有劉家這樣的家庭收入,如此寵愛兒子的父母,想都不要想!

這時候叮咚拉你去看廚房小陽臺上的花。你和她一塊兒種的大麗菊開出第一朵花了。你父親問我一個月的補習費是多少。我告訴他你來我家總幫我做事,也幫叮咚做作業,所以給你補習我不收費。你父親有些意外,說現在還有我這樣的雷鋒教師,聞所未聞。我們就是否免費補習推讓一會兒,我讓他放心,我一定會讓你在我家勤工儉學,幫我幹活兒,也幫我照看叮咚,這不就掙出補習費來了?最後你父親讓步了。

等我送走你父親,你對我說:“誇張!去上海我就借了幾百塊錢,高利貸也是同學之間玩遊戲,開小銀行,那一趟我一共花了不到一萬塊!”

我笑著說:“一萬塊就不是敗家子了?五十步笑百步!”

在你父親把你送到我家來補習的時候,天一已經去了義烏,是去一個遠親家給他的孩子當家教。那位遠親是個小商品製造商,賺了十幾年的血汗錢,決心不讓孩子再以同樣方式賺錢。天一到了義烏的當天就給我發來簡訊,說他後悔自己貪心,為兩千元交出了一個暑假的自由。他還說也許熬不到一個暑假,因為他的學生“孺子不可教也”。我給他發去資訊,說教學教學,教人的同時就是學,每教人一課,自己都鞏固一次學問,也會對知識發生新的一層理解,我做教師的同時,總是感到做學生的樂趣。

天一在回覆中說:“你的鼓勵和開導總是那麼及時,總是那麼到位,這就是為什麼全班同學都把你當懺悔神父,把心裡話講給你聽。”

我像往常一樣,問到天一的失眠。當時在我看來,除了失眠,他別的方面都是過人的,強壯的。對他內心的敏感和脆弱,我太低估了,太掉以輕心了。一天晚上他發資訊給我,說那幾天怎麼也睡不著,煩躁無比。我問為什麼,還在為當家教煩心嗎?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在凌晨一點多發資訊來問,你是不是沒跟交流中心組織的旅行團出國。我這才頓悟,他焦慮煩躁的原因有多荒謬。他除了做我的好學生,還暗自做所有接近我的男性的對手。我告訴他說你確實沒有出國,因為你父母想讓你在高考之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強化補習。從那之後,他大概有一週沒給我發資訊。

因為我家那一週出了件頭疼事,讓我忽略了天一長達一週的沉默。我這樣一個單身女人、單親媽媽,日子是從來不給我行方便的,總是一件頭疼事接著另一件頭疼事。

暢兒你還記得嗎?一個週五的下午,叮咚的父親突然來了。那是一身什麼打扮?淺粉色的短袖襯衫,要不就是白底淺紅細格子的布料讓人粗看是淺粉色,米白長褲包著小腹和屁股,髮膠確保那一頭開始稀疏的頭髮根根站立,如此我家就登場了這麼個超齡奶油小生。當時你正伏在客廳的小餐桌(也是小書桌)上做文言文翻譯題,我坐在你右側,你聽見我站起來猛抬頭看我——我的起立使椅子腿跟地面擦出尖利聲響。其實剛才叮咚去應門的時候,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等我聽到叮咚支吾了一聲“爸……”,我就條件反射地要奪路逃走。那幾個月裡,他時常在叮咚的學校現身,給女兒施點小恩小惠,什麼俄羅斯套娃、波蘭陶瓷茶杯、保加利亞民間編織之類,那些用來做敲門磚的禮物漸漸堆積在叮咚的寢室。可愛的小物件總是讓小姑娘高興,所以我沒有過分干擾他們父女來往,但一份恐懼漸漸在我心底聚集:那個男人說不定也會突然在我家現身。就好比明知門鎖是壞的,一時修不好,說不準哪天就會溜進個禍害來,因此時時設防,但又明知防不勝防。等禍害以粉紅襯衫米白褲子的形象冒出時,我才發現設防錯了,時間錯了,心態錯了,什麼都錯了,人家串親戚一樣熱熱鬧鬧地進了客廳,自己找個舒適的位子坐下來,把我這個主人弄成了客人。

我當時的臉色大概是對他最好的人物簡介。我真的恨不得做客人,趕緊告辭走掉。帶著你和叮咚,一走了之,讓那個不拿自己當外人的男人歇夠了,沒趣了,也只好離開。我和女兒一窮二白,他要看上什麼儘管動手。但我不能讓出自己的大本營,還有就是顧及到叮咚。對十一歲的她,我總覺得歉疚。那麼優秀的孩子,憑什麼沒有父親?憑什麼沒有一個父母雙全的完整家庭?叮咚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意思是,這個人好歹給了我另一半,看在我另一半的面子上,別轟他出去。你看看我,又看看我前夫,我沒有給你介紹他的名字。他叫劉新泉,碰巧或不碰巧,你們同姓。劉新泉進一步拿自己不當外人,問你:“你是誰呀?”叮咚趕緊回答:“他叫劉暢,是媽媽的學生,來補習的。”我這時才恢復正常思維,問他怎麼不通知一聲就來了。他嬉皮笑臉,說手機換了,沒有存我的電話。他又是很當家的樣子對你說:“好啦,小同學,今天早點下課,啊!”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因為每一個字都讓我如鯁在喉。他不知道我忍耐是為了叮咚,也是為了給他體面。暢兒,你看出了我的忍耐有多痛苦,也看出我此刻的無助和懦弱。你磨蹭著收拾書和作業本,眼睛不斷打量我,意思是隻要我一開口留你,你就不走。我叫你和叮咚到她的小屋繼續做文言文翻譯題。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動作快起來,抱著書本和叮咚離開了客廳。

跟劉新泉幾乎是立刻談崩的。等你和叮咚出去,他就從提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開啟封口,抽出三沓鈔票來。那樣子是一直瞄準什麼貨物想買,終於湊齊了錢,揚眉吐氣地把錢拍在櫃檯上,看,老子買得起吧!我問他是什麼意思,他說他跟東歐人、非洲人做了好多年小生意,現在在投資大生意,投資非洲的石油開採!我說跟我有一毛錢的關係嗎?他說他跟那個東歐女人已經離婚了,因為他從來不愛她,一點也不愛她;此生他只愛我一個女人。他是來跟我求婚的,求復婚的。我成了箇舊時村姑,他拿著厚厚一沓鈔票做彩禮自己保媒來了。我好悲哀。跟我相愛過並有過一段姻緣的男人,對我如此一無所知。我叫他把錢收起來。他說錢是我的,我自己可以收起來。我說倒買倒賣假耐克假阿迪達斯矇騙非洲人民也很辛苦,據說有幾次非洲人民受夠了中國倒爺的假名牌,燒了中國商人的貨櫃,所以別拿著錢在這裡大方。他笑笑說,對所有創業者,都別問他們第一桶金是怎麼淘的。我又問他,離開了東歐女人後,他又經歷了多少個不愛的女人?假如我答應復婚,他還有多少個不愛的女人等在前面?等他用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來發現他原來不愛她們,跟她們生下一個個無辜的孩子來發現他一點也不愛她們?我把鈔票裝回牛皮紙袋,讓他拿起來走路,接著再去勾引他不愛的女人。他不肯接過我塞回去的錢,挺嚇人地跪了下來,說他對不起我,錯了,一定好好改。我眼淚流了出來。不完全是給噁心出來的眼淚,還是受了侮辱的眼淚。他居然以為,拿著不三不四的錢就能隨便進入我家,招呼都不用打。他堅決不收回他的髒錢,我的動作更狠了,幾乎跟他在打架。就像幾年前,他跟蹤我到琵琶街口的市場,硬要塞給我一包邵店板栗,說是要跟我“找個僻靜地方邊吃邊聊”。他以為我那麼賤,一包板栗就能買下我的工夫,讓我嚥下他一席謊話。這回他把我抬了價:拍出來的幾沓鈔票都可以買下個板栗攤子了。他看我哭了,誤會我是心軟了,舊情到底是舊情,再堅定的女人哄到最後都會稀裡糊塗和解的。他突然一伸手臂,把我摟緊。我踢打掙扎,他都以為我在撒嬌,半推半就。

你就是在這個時候推開門的,我的暢兒。你胳膊裡夾著書本,什麼也沒有說,低著頭走過來,突然瞪著劉新泉,操起了地上的小板凳。劉新泉趕緊放開我去護他的腦瓜。小板凳並沒有砸過來,因此他護腦瓜的動作定格了一剎那,既狼狽又傻的一個反派定格。你把小板凳往地板上使勁一頓,坐在了上面,又挪了幾步,挪到茶几前,把書本放在茶几上,身體將就茶几的高度俯下繼續做作業,就這樣你把補習場地從叮咚房間又搬回了客廳。叮咚也來了,擔心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父親。對她來說,只要父母同時在她面前出現,大部分時間是這樣的場景:一個哭泣,一個嘆息,或者一個發怒另一個也發怒。劉新泉說:“小孩子都出去!”你不作聲,表示你就是來插一槓子的,插定了。“叮咚你帶他出去!”劉新泉還在過男主人的癮,指手畫腳。叮咚上來拉你,你僵著手臂。

叮咚小聲說:“走啊,我們出去嘛!”

我突然說:“劉暢,你不要走!”

我好像是在求助你。現在我已經記亂了,我當時是不是真讓你護衛我,真讓一個十七歲多的男孩給我做主。我大概怕你和叮咚走了,劉新泉會惱羞成怒,打人砸東西或者幹出比打砸更可怕的事來。

劉新泉掏出煙來點火。我討厭任何人在我家放肆,抽菸不徵求主人的意見。一看就明白這是個一世都離不開煙、酒、女人的人。鑽營和鑽空子讓他離不開這些低階安慰和刺激。我大聲說:“我家不允許抽菸!”他看看我,照樣抽。我走到他面前,再一次說:“抽菸就立刻出去!”

劉新泉笑著說:“叮咚你聽見了吧?要是爸爸不抽菸,就可以留下了。”他轉過來看著我說:“那我就戒菸嘍?”

我當時怎麼說的?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拎著包下樓梯,樓梯很暗,一個個臺階又不是完全等距離,幾乎把我絆倒。我的意思是讓劉新泉自己看看,好不好意思待在人家家裡,人家噁心得寧可把家讓出給他,他還待得下去不。我在二樓到一樓的那組樓梯被劉新泉追上了。大概居民們都在午睡——二中的教職員工終於累到了學生們放暑假,長長的午睡就是他們的奢靡。所以家家戶戶都很安靜,樓梯從六樓到一樓空曠得起迴音。他追上我,把我抱住,煙臭的嘴硬貼上來。我怕吵醒鄰居丟人,一聲不吭地掙扎,也許我的鞋跟踢疼了他,他把我推倒在地上,甩起皮鞋就踢。你能信他曾經也是個文人嗎?他曾經也給我拽過拜倫、雪萊,也用七顛八倒的文言文給我寫過情書嗎?你是想不到的。你從樓上奔下來,叮咚跟在五六米之後,哭哭啼啼。對於我的女兒,這無疑是世界末日。真為難了我十一歲的孩子,一個可憎的父親,可畢竟是父親,父母相殘,受傷最重的是她。你並沒有去還擊劉新泉,而是先抱起我,檢視我是不是被傷著了。你看見我捂住小腹,看見我的米黃連衣裙前擺上留著男人的髒鞋印,突然轉身,似乎要去抓劉新泉,但在你轉身的剎那他已經竄到樓梯下。樓梯的門口框著一個盛夏的下午,逆著強光他是個黑極了的影子,剛才傷害別人倒把他累著了,他大幅度喘息,喘得全身一沉一浮。抽菸,喝酒,跟無數不愛的女人鬧情愛,掏空了他。你輕聲問我要緊不要緊,又對叮咚說,照顧好媽媽,就朝一樓追去。結果發生了什麼?劉新泉在你剛轉身時就拔腿跑了,是嚇跑的。

回到家我在衛生間洗了臉,梳理了頭髮,但還是不願意出來。這一面的我實在不堪,跟課堂上教你們愛中國文字和語言美的丁老師太不一樣了。這個被煙臭的嘴貼過的被骯髒的腦子惦記的女人簡直是那個丁老師的陰影,一團扭曲暗淡的影子。你不放心了,輕輕敲了敲衛生間的門,問我:“沒事吧?開開門……倒了一杯冰橙汁……”現在回想起來,有很長一個階段你在私下裡不叫我丁老師,也不敢用手機裡的稱呼“心兒”,你把稱呼含混掉,直接說事情本身。滑稽的是我天天教你們“主謂賓”,教你們“代詞、介詞、連詞”,可在那段時間,你跟我說話常常沒有主語和賓語。我開了門走出衛生間,你和叮咚擔心地看著我,又互相看看。你們兩個人年齡相差六歲,卻是一模一樣的無邪無辜。我叫你回家,向你道歉,補習補成這樣,真對不起你。你非常知趣,把書本整理好就離開了。晚上你發來簡訊,說自己父母都有飯局,想問我和叮咚願不願意一塊兒吃晚飯,就在離我家不遠的“半畝園”。我說還是去我父母家吃冷麵吧。在父母家我收到劉新泉的簡訊,說今天的事全都怪他,他操之過急,希望我的氣消了以後好好考慮他的復婚提議,他還會再來看我和叮咚。我明白他是會再來的。假如復婚談判徹底談崩,他怎麼可能白掏三萬塊錢呢?就是為三萬塊錢他也會再來找我。萬一我不如他了解的那麼硬氣,那麼高貴,賴下那三萬塊,他也要從別的方面撈點本回去,以他油嘴滑舌的“愛”,加上那筆對我來說數目巨大的錢,他不信他一點本都撈不回。我後悔當時忘了把錢從樓上給他扔下去,現在好了,給他留下了個重要事由需要收尾。

這就是天一毫無音信的那一週發生的事。

我帶著你和叮咚從父母家離開的時候,天一發來簡訊,說對不起,他不該跟我生氣。我又吃驚又懵懂:原來他在跟我生氣?什麼原因?我怎麼不知道?此刻他為生氣反省,那麼就是跟我和解,原諒我了。從我惹他生氣到被他原諒,整個過程我都是渾然無知。無論如何,和解就好,我不想追究讓他賭氣又讓他原諒的始末。我開啟車門,坐到方向盤前,腦子裡想的是劉新泉再回來我該怎麼辦,所以我沒有回覆天一的簡訊。畢竟那麼多的事讓我頭疼啊。他在親戚家所有的不順心是我後來知道的:他的遠房表叔需要家教不假,但真正需要的是一個看管他孩子的孩子王。天一每天十四小時看管那四個超生的孩子,原以為他們的父母生意太忙,結果他們日夜忙在麻將桌上。他跟我賭氣的原因,我也是後來知道的。原因出於他的臆想:我鼓勵他去義烏打工掙錢,是為了讓你跟我貼身補習。他在情緒失控時把這叫做“喜新厭舊,移情別戀”。

他剛跟我和解,又來一條簡訊,告訴我那簡訊是他在七天前生我氣的時候寫的,因為當時太悲哀太怨恨沒有發給我,存進了草稿文件。簡訊說:“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當你老了,容顏早已衰敗,那時候你就會知道真正愛你的是誰。那時也只有一個人還像現在這樣愛你。記著我今天說的話吧。”落款也有種令人驚悚的遺言感:“天下唯一最愛你的人。”就這樣,我這個無辜獲罪的人,又被無故開釋。

我從父母家一路開車到宿舍樓下,才發現錯了,因為該先送你回家的。

暢兒,你當時腦子也在開小差,沒提醒我把車先開到你家。我們是下了車才發現行車路線的錯誤。一個鄰居從樓裡出來,說天剛黑的時候來了箇中年男人找我,在樓下抽了兩根菸,好像在等我。她告訴我中年男人的個頭和胖瘦,不用聽她說完我就知道狼又來了。他消費了所有不愛的女人之後,非要到我這裡來抓緊時間浪子回頭,比當年熱戀追得還緊。而這個浪子忘了幾小時前還踢過我幾腳,那雙在幾大洲踏過黑道白道的腳在我裙子上留的鞋印還在盆裡,沒來得及洗。我問女鄰居,那人什麼時候走的。回答說沒看見他什麼時候走的,天黑之後就不見了。我前後左右掃視一眼,搜尋他伏擊的方位似的。你看出了我的恐懼。我的確恐懼,萬一劉新泉這些年學了什麼高明手藝,把我的門鎖弄開,此刻正坐在我的客廳裡,噩夢將正式開始。你說你要送我進門。我身不由己地讓你陪伴我上了樓。開啟鎖,又開了燈,我站在門口再一次掃視,好像這個家需要重新辨認,每個角落都可能掩藏那個不速之客,每件傢俱都可能背叛我,成為他打砸我這個家的武器。家似乎還是我和叮咚的家,還是我走前的樣子,但又似乎每件東西都不再那麼無辜,不再那麼可信,或許乾脆說,這個家多多少少失去了貞操,被浪蕩的目光褻瀆過。

“你害怕嗎?”你問我。

我心神不寧地笑笑。

然後我一面走進客廳,一面囑咐叮咚去開熱水器燒水,抓緊時間洗澡睡覺。你開啟我家唯一的空調,轉過身對我說:“要不要我在這裡陪你們?”

“我那麼沒用?還要你一個孩子陪?”我說。

其實你看出我口是心非,看出就你這樣一個十七歲的男孩,我都用來為自己壯膽撐腰,你那還有大量成長空間的身體,已經被我看成靠山。

叮咚小臉木木的,她也在怕。天下孩子頭一怕就是怕父母惡語相向,她十一歲的心裡,家破比國亡的災難還大,大得多。

我的怕要複雜得多,複雜得難以啟齒,它包括怕自己。其實主要是怕我自己。我恨劉新泉,假如說和平時代的我有一個具體敵人,就是穿著粉色襯衫公然在我的禁菸區抽菸的男人。他來和我和解,而我們之間早過了和解的點,過了兩股道岔可以被扳成一股道的點,連站都早過了。但是這恨畢竟始於愛,可以說這恨就是被傷得血肉模糊的愛,是撕破了皮肉拽出一堆醜陋下水的愛,是愛的屍體。想到在樓梯上他貼上來的嘴唇,那個煙熏火燎的親吻被他強按在我的嘴唇上,他幾乎成功了,只要我稍微被動一點,稍微再墮落一點,他就全盤成功。偶然的破碎夢境裡,一對二十出頭的男女那麼快樂,醒來會錯愕很久,那對年輕男女竟然是我和劉新泉,他在我心裡竟然沒有死透。會暫時復活嗎?我不知道。在我心裡走向兩極的愛和恨會轉化嗎?我也不知道。或者它們會同時放棄,就讓肉體做它的生物選擇?我更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肉體在那一瞬間會做出什麼樣的生物選擇,可能它順遂愛的激情,也可能反之,被恨的激情支配,去反攻,去殺傷。肉體的兩個選擇都不會美好。

但我怎麼可能告訴你這些,我的暢兒,這麼複雜的怕,複雜的愛和恨我怎麼能指望你懂?你的心地就是我童年的盛夏,遠在汙染和霧霾發生之前,那時的盛夏要麼是陽光要麼是陰涼,不容灰色地帶。

就在這時,天一又一條簡訊到達了:“還不理我嗎?我承認我妒忌了,但是妒忌的起點總是愛。”

可不是嗎?很多不美好的事物起點都是愛。連我對劉新泉的恨最初都是出於愛。他拿著三萬塊找上門,忍受我的冷臉和白眼,也自認為出於愛。

我這兒都出了敵我、生死大矛盾了,天一還在那兒沒完沒了地矯情芝麻綠豆的人民內部小矛盾。我還是顧不上搭理他。我當時要顧及一下他的心情就好了。可是我並不是所有時候都可以做老師,不是所有時候都是老練、成熟、有擔當的丁老師。天一不知道他簡訊到達時我正在你面前做不知所措的小女人,丟盡了那個班主任丁佳心的臉。

暢兒問我是誰來的簡訊。我說是一個朋友。我不想告訴你實話。夠亂了,別扯出更多頭緒來。你不放心地看著我。我笑了下說,真的不是叮咚父親的簡訊。我說不早了,開車送你回家吧。

你堅持要自己打車回家。我問你身上有零錢沒有,你說有。走到門口,你擰動幾下門鎖,告訴我明天就帶一個更結實的鎖來給我裝上。你的樣子大概就是你們這代人所崇尚的酷,完全像個小大人,可又是那麼純潔的小大人,沒有大人的渾濁,腐敗。成年人的年歲把汙泥和智慧一塊兒積澱,光要智慧行嗎?不行,那是套餐,必須連汙泥一盤子端走。我剎那間恨自己為什麼是個成年人,積澱了幾十年汙糟的愛和恨;我恨不得自己年輕二十歲,什麼都能幹淨起來,開始一場單純乾淨的戀愛。假如上天能許我這一願,我會愛這天晚上的你,暢兒。我把你送到門外,你囑咐我鎖好門,又在門外檢查一番,才跟我說“明天見”!

我回到客廳,看見那三萬塊錢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才確信家還是原先的家,那個沾過無數女色的人沒有闖進來,玷汙我和叮咚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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