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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請我進去。雖然此時天色已黑,蠟燭也已經點上了,但簾子還沒有拉上,她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望著外面的花園。她背對著我,雙手放在腿上,我進屋的時候她一動沒動,大概以為進來的是傭人。多恩臥在火爐前,鼻子夾在兩隻前爪中間,旁邊臥著兩隻小狗。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動一下,那張小桌子的抽屜沒有開過,也沒見亂扔的衣服,沒有一點點有人來了的痕跡。

“晚上好!”在這麼個小房間裡,我的說話聲聽起來很生硬,很不自然。她轉過來,立刻站起身走向我。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以至於我沒有時間,沒有一點點時間去回想在過去的十八個月中她在我想象中的千百個樣子。那個沒日沒夜縈繞在我腦海中的女人,使我夜不成寐、日不成思的女人,現在就在我的身邊。我的第一反應近乎是感到震驚,一種恍惚,她竟然這麼弱小,幾乎沒我的肩膀高,一點也比不上露易絲的身高和體形。

她全身著黑,使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她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綁著絲帶,頭髮是棕色的,分成兩邊,在後面低低地盤了一個髻。身材很勻稱,身上唯一大的是一雙眼睛,一見我,就像認識我一樣猛地睜得很大,目光中流露出驚訝的神色,就像一雙鹿的眼睛,慢慢地從認識變成了迷惑,又從迷惑變成了痛苦,然後又似乎像是明白了什麼。我清楚看到了她神色的迅速變化,想必他和我一樣,見到對方都感到非常震驚,要說我們哪一個更緊張,哪一個更不自在,還說不清。

我看著她,她望著我,一時間我們兩個都沒說話,當我們開口說話時,又幾乎是同時。

“但願您已經休息好了。”我生硬地說了一句。她則說:“我請你原諒。”隨後又很快順著我的話說道,“好了,菲利普。”然後走到火爐邊坐在一個低矮的小凳子上,並示意我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那隻老獵犬多恩伸了伸腰,打了個哈欠,頭枕著後腿臥在那兒。

“這是多恩,對吧?”她邊說邊把手放到它的鼻子上,“它是不是剛過了十四歲的生日?”

“是的,”我說,“它的生日比我的早一週。”

“你是吃早飯時在一個蛋糕盒裡發現它的,”她說,“安布魯斯當時躲在餐廳的屏風後面,看著你開啟蛋糕。他告訴我說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你開啟盒子,看到多恩從裡面掙扎著出來時的驚奇表情。那時你十歲,是四月一日。”

她撫摸著多恩,抬起頭來,向我微笑著,使我感到最不安的是我看到她眼裡湧出淚水,又瞬時掩飾過去了。

“請原諒我沒有下樓和你共進晚餐。”她說。

“你為我做了那麼多的準備,而且一定是提早趕回了家,可我剛才太累了,沒有精神陪你,會給你一個很糟糕的印象,所以我覺得你獨自一個人吃飯可能會更輕鬆些。”

我想到自己是如何為了讓她空等,在莊園裡從東走到西,一時無話可說。一隻小狗睡醒了,舔了舔我的手,我友好地抓了抓它的耳朵。

“斯考比說你太忙了,說有很多事要做,”她說,“我不想由於我的不期來訪而使你感到有礙於事,我會照顧自己,並且會很開心的。你明天如果有事,千萬別因我而更改。我只想說一句話,那就是,謝謝你,菲利普,謝謝你,能讓我來,這對你來說肯定很為難。”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去拉窗簾,雨點敲打著窗臺。或許我應當替她去拉窗簾,但我只是很尷尬地站了起來,想那麼做,卻沒來得及。她已經拉上窗簾又回到了火爐邊,我也就又坐了下來。

“坐車經過草場來到了房前,看到斯考比站在門邊迎接我的時候,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覺。我已幻想過無數次,一切的一切都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樣,大廳、書房,還有牆上的畫。馬車到門口的時候,鍾正好敲了四下,這種鐘聲好像也是早就熟悉的。”我一直撫弄著小狗的耳朵,沒有正視她,“去年的夏天和冬天,安布魯斯病之前,在佛羅倫薩的每個傍晚,我們都會談起回家的事,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他總是會給我講這裡的花園,這裡的樹林,還有去海邊的小路。我們一直設想沿著我來的這條路來,這也就是我之所以這樣做的原因。從熱那亞到普利茅斯,然後威靈頓用馬車接我們回來,你能這樣安排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感動。”

我感到她真有點傻,但我說的話卻是:“我擔心路不太好走,斯考比告訴我說,你們不得不到一家鐵匠鋪去修馬掌,實在過意不去。”

“那沒什麼,”她說,“坐在火爐旁,邊和威靈頓聊天邊看著他們幹活,心情很好。”

她的舉止已經很自然了,那種初始的緊張感——如果可以稱其為緊張的話——已經沒有了。我說不清楚,現在如果有誰不對勁的話,那這人一定是我。房間很小,我感到自己塊頭又大又笨拙,因而不知所措。我坐著的這把椅子像給愛人坐的。再沒有什麼能比如坐針氈更顯得舉止狼狽了。蜷縮在這該死的小椅子上,兩隻大腳很彆扭地縮在椅子下面,兩隻長胳膊吊在兩側,這到底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形象?

“威靈頓給我指了指去肯達爾先生家的路,”她說,“我一時還不知道是否應出於禮貌去拜訪他們,但天色已晚,馬已經走了很遠的路,而我又非常自私地希望早點到這兒。”她在說“這兒”之前停頓了一下,我想大概要說“家”,然後又改了口。“安布魯斯已經給我作了詳細的描述,”她接著說,“從門廳到這屋裡的每個房間,他甚至給我畫了一張草圖,所以,今天我深信,我可以不用別人指導就能找到哪兒是哪兒。”她稍微停頓一下又說,“你讓我住在這個房間裡,實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如果我們能一塊兒回來的話,我們就打算住在這個套間裡。安布魯斯一直想讓你住進他的房間,斯考比告訴我你已經住進了,安布魯斯要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

“希望你住得很舒適,”我說,“自從有個叫波比姑媽的人走了以後,好像再也沒人在這裡住過。”

“波比姑媽愛上了一個代理牧師,便離開此地到唐橋去安撫自己受傷的心,”她說,“可她的心意很堅決,為此她傷心了二十年,你沒聽說過這件事?”

“沒有。”我答道,同時悄悄看了她一眼。她正望著火爐,想必是在想波比姑媽。她的雙手握著放在腿上,我以前從沒見過哪個成年人的手這麼小巧,非常纖細,瘦長,就像一位大畫家畫的一雙未畫完的手。

“那後來,”我又問,“波比姑媽怎麼樣了?”

“終於在二十年後,遇見了另一位代理牧師,她才得以解脫。可那時她已經四十五歲了,心已經不那麼脆弱,便和這第二個代理牧師結了婚。”

“她的婚姻美滿嗎?”

“不,”她說,“她在新婚之夜驚嚇而死。”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嘴唇輕輕動了一下,而眼神仍是那麼的肅然。突然間,我彷彿看見安布魯斯在講這件事的樣子——一定是這個樣子的——蜷縮在椅子上,雙肩顫抖著,她也像我現在這樣望著他,強忍住不笑。我禁不住對瑞秋表姐笑了笑,她眼中掠過一絲什麼,也朝我笑了笑。

“我想你是現編的吧!”我對她說,馬上後悔不該笑。

“我絕對沒編,”她說,“斯考比也知道這件事,你可以問他。”

我搖了搖頭:“他肯定會認為這不合適,如果他知道你這麼給我講,肯定會大驚失色。我忘了問你,他給你端晚飯了嗎?”

“端了,一杯湯,一隻雞翅,還有一盤烤腰子,非常可口。”

“你一定已經發現這所房子沒有女傭人,沒有人來照顧你,幫你收拾衣服。只有小約翰和小亞瑟給你倒洗澡水。”

“我寧可這樣。女人的話太多。至於我的長裙,整個喪服期都是一樣的,我只帶了這件和另外一件,我的鞋也能在堅硬的地上行走。”

“如果明天還像今天這樣下雨,你就不得不待在室內了,”我說,“書房裡有很多書,我自己不太讀書,你或許可以找到願意看的書。”

她的嘴唇又閉緊了,很莊重地看著我。“我可以擦擦銀器之類的東西,我沒想到能看到這些銀器,安布魯斯過去常說由於靠海,銀器慢慢地都有些發黑了。”我從她的話中已經猜出,她已經猜到了這些銀器古董是從一個鎖了很長時間的櫥櫃中取出的。在她的一雙大眼睛後面,肯定帶著對我的嘲笑。

我向別處望去,我已經對她笑過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對著她笑了。

“住在別墅裡的時候,”她說,“要是天熱時,我們會出去坐在一個有噴泉的小院子裡,安布魯斯就會要我閉上眼睛,聽水聲,想象那是雨落在家裡的樣子。你知道,他有一大套理論,說我要是遇上英國的氣候,尤其是康沃爾潮溼的氣候會凍得發抖,縮成一團。他說我是溫室中的植物,只適合精心栽培,無法在一般的土壤裡生存,說我是大城市出生的,過於文明化。記得有一次我穿著新長裙下樓吃飯,他說我帶有一種古羅馬的味道。他會說,‘在家裡你會被凍壞的,內衣得穿法蘭絨布的,還要披條毛披肩。’我沒有忘記他的忠告,這次帶了披肩來。”我隨即瞥了一眼,真有一條,像她的衣服一樣,是黑色的,放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

“在英國,特別是在我們這兒,太受天氣的影響,靠海,沒辦法。我們這裡的地也不像內陸的地,不太適合耕作,這兒的土壤很貧瘠,七天有四天下雨,有太陽的時候我們多半依靠陽光。我想明天天氣會變,你可以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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