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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嘩嘩的大雨不絕,順著黑瓦潑水似的淌下來,在簷下懸了一張晶亮的水幕。

玄妙觀枯竭的池塘再度盈滿池水,槐枝在雨中浸得油亮,那一番群魔亂舞的祈禱彷彿感動了神明,居然真的降雨了。或許是渴得太久,雨一落就不帶歇氣,連月不斷,澆了個裡外三層透。長久不見晴,衣物潮溼,稻粟生黴,比起久曝又是另一種難受。

淫雨霏霏淋壞了不少人家,玄妙觀漏了三間房,修補匠近一陣太過忙碌,久候不至,道觀只得自行修繕,及至過午雨勢稍停,真人就將這份差事扔給了蘇璇。

蘇璇從未做過,上了手才知實在繁難,要清理瓦壟,鏟去鬆動的灰泥,以麻刀勾灰抹破損處,還得用麻刷蘸青漿刷抹,瓦刀軋實才算妥貼。他足足弄了半日,覺得比練劍還難上數倍。好容易修繕完畢,衣物已髒汙不堪。他打水洗拭,換完衣衫,再度到屋脊檢視,衝夷真人跟上來看了一圈,頗為滿意,拋過一個皮水袋。

蘇璇飲了一口,味道又衝又辣,嗓子異常難受,忍不住咳嗆出來。

見他臉都紅了,衝夷真人深覺有趣,哈哈笑起來,“在山上從未飲過酒?”

蘇璇無奈的擱下袋子,“師叔,師祖說飲酒無益於修行。”

“那是騙你的,師父每到重陽還小酎呢。”衝夷不以為然的在屋脊坐下,從懷中取出兩個杯子,摸出一包油紙,開啟是炸過的花生豆。“你已經是江湖人,入了江湖沒有不飲酒的。”

蘇璇想了想,將空杯斟上了酒。

衝夷舒開眉目,“不錯,到底是我的師侄。”

酒不算好喝,蘇璇慢慢的嚥下去,呼吸之間開始有了熱辣的氣息。

衝夷真人飲得更為輕暢,三兩杯入了喉才又開腔,“初入世就想行俠仗義,很好。然而天下間各種不平事,江湖高手無數,總有惡人是你力不能敵,屆時又當如何。”

蘇璇情知一番訓話少不了,盤膝而答,“實在敵不了,自然只有逃了。”

衝夷真人一直對前日之事不曾評述,心內也十分矛盾。一方面此事做得漂亮,甚是快心,幾乎想一讚;另一方面擔憂這初生牛犢太過大膽,不敲打一番,下次再有類似的難免遇險,“假如池小染與花間檮兩人識破計謀,聯手齊攻,你逃得掉?不單救不了人,還要枉送你自己一條性命。”

蘇璇確實行了險,事後也覺僥倖,“師叔的好意,我明白。”

衝夷真人又道,“你明白卻做不到,我問你,萬一擄人的是長空老祖,你怎生應對?”

蘇璇坦然而應,“長空老祖,我自是不敵。然而我練劍多年,不能衛護胸中信念,只能在弱者面前逞強,於強者面前伏弱,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回答聽得衝夷真人一窒,飲了一口酒道,“人不能不辨形勢,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就算是一隻雛鷹,莽撞與狂風對戰也會折了翅膀,如何還能長為鵬鳥。”

蘇璇笑了一笑,眼眸清越而驕傲,“一把劍要是畏折,不過是無用之器;雛鷹要是畏風,怎能扶搖九天。如果強者才能為所當為,我就去做最強之人。”

衝夷乍然失神,彷彿看見一隻天生勇猛無畏的幼虎,在山林之上傲然嘯立,他既是激賞又有隱憂,不能不責備,“既入江湖,如何敢稱最強。一個人天份再高,才智凌雲,依然要謹慎收藏,善攝生者6行不遇兇虎,入軍不被甲兵,你可明白?”

蘇璇一本正經的回道,“謝謝師叔提點,我定當好生磨練武藝,以求見虎誅虎,遇兵卻兵。”

衝夷簡直啼笑皆非,斥道,“點不透的蠢貨,早晚要吃大虧。”

蘇璇任他說也不置辯,透著一點微笑,年少已有了神越英揚的氣勢,又肯謙從長輩而低了眉,讓人哪還忍心再責。

衝夷嘆了一口氣,“師父該將你在山上多留幾年,你的功力較同輩有餘,碰上真正的兇徒卻是不足,偏又倔強胡為,妄逞愚勇。”

蘇璇見他換了語氣,一躬身道,“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道之所在,愚又何妨。”

這孩子有自己的信念,卻哪知世事何等複雜,衝夷真人慨嘆,“捨身衛道固然慷慨,弱小者卻未必等於善,當年我在一地碰見豪強虛錢實契強奪民地,不但打折了苦主的腿,還焚其屋舍,一家老小哭得極為悽慘。我一怒前去理論,不料豪強勢大,僱有高手相助,我力不能敵,身受重傷,被鐵鏈鎖於街市。來往路人皆指點嘲笑,那苦主還拄著拐前來唾罵,說是因我之故,其子又被豪強毆傷,可笑他不恨兇徒,倒恨上了一心想助人的我。”

蘇璇聽得肅然,氣息也鋒銳起來。

“所幸師父路過救了我,我得蒙機緣入了門派,也因那一次經脈受傷,武功難有大進,儘管師父從不苛責,我自己覺得沒趣,索性來守玄妙觀。”衝夷真人捲起大袖,現出臂上一道深凹的刀痕,“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捨命相護。百姓如羊,有羊的羸弱,也有羊的愚蠢。他們恭服強者,哪怕對方是頭惡狼,給予你的感激和讚譽不是為你匡扶了正義,而是你打敗強者,證明自己更強;一旦失敗,縱然你是在為他們奔走,也只會得到無情的嘲笑。”

蘇璇沉默了。

“比如你從賊人手救了女孩,卻因事情洩露出去而致使她名節有損,家族受人非議,誰知她的家人會不會就此怨怪,誰說好心就一定有好報?”衝夷真人怕自己說得太多,涼了少年心意,緩下語氣道,“師叔不是讓你憤世,而是望你懂得變通。少年人血氣方剛,無論什麼都不值得你輕率的搭上性命,遇事應量力而為。”

“師侄受教了。”蘇璇過了許久,極慢的問,“假如明日師叔見惡人欺凌無辜,還會不會拔劍?”

衝夷真人一頓,明知一言出前面就白說了,依然忍不住。“會。”

明知是愚,明知是錯,縱然一度心灰意冷,有些事仍是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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