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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的兩個中國偵察兵。"

黑暗中華楊笑出聲來。

"走嗎?"他對我擺擺下巴。

"再等會兒,還早呢,我想再滲會兒。"

"怎麼了?"

"沒怎麼。"

我從兜裡掏出一塊口香糖,撕開上面的錫紙,放進嘴裡吃了起來,華楊捅捅我。

"什麼?"我問他。

"別吃了,聽著不舒服。"

"真的?"

"真的。"

我吐出口香糖,他長出了一口氣,仰面朝天,雙手墊在腦後。

"別緊張。"

"沒緊張。"他小聲說。

我隨即伸手在上衣口袋裡摸索,不久,掏出一張墊板來,那是我下午從家裡火速取來的,是一張天藍色的墊板,即使隔著幾萬重的夜色我也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它是天藍色,為了買這塊墊板,我曾和父親大吵一頓,原因是父親買了一個紅色的,可當時我就是喜歡天藍色,父親實在拗不過我,於是推著一輛腳踏車,我坐在前面的橫樑上,一個商店一個商店地找這塊墊板,當時我上小學一年級,是個人人稱道的懂事孩子,但也有極其固執的時候,雖然那種情況很少發生,可發生一次就能把全家弄得團團轉,我8歲時已經學會各種狡猾伎倆,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使用讓父母最頭疼的辦法,比如,我會故意裝做去上學,實際上,我只是走到學校門口,然後直接折回家,在我們家樓下轉悠一天,直到父母下班,才裝做若無其事的放學回來,這種事我知道不會持久,果真,老師來家訪,這時父親就會問我到哪兒去了,我就死也不會說,叫他們胡亂猜疑,終於,在父母快撐不住的那一刻,我才告訴他們我的要求,這樣要求便會立即得到滿足,於是我又變成原來的好孩子,一切正常。這塊墊板就是我用這種辦法得到的,我記得它是在菜市口文化用品商店買到的,我在幾塊顏色和式樣都相同的墊板中間挑了很久,一直挑得售貨員和父親都不耐煩了才算挑中這塊我認為顏色最正的,很久以後,我對自己那一時期如此偏重於藍色這個問題大惑不解,現在,無論是藍色紅色黃色綠色黑色白色在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區別,我無法想象我當時的情感,無法想象當時父親買錯墊板顏色這一事情如何叫我憤怒和難過,一切成了過眼雲煙,無從追憶,無從理解。這塊墊板很長時間內成了我喜歡的一個玩藝兒,我甚至用它來代替尺子,也當做扇子用過,考試時把記不住的東西用削得尖尖的鉛筆抄在墊板的一面,當然,如果老師發現,我只需用袖子順手一抹證據便蕩然無存。上初中以後,很少有人再用墊板了,可我用,墊板墊在紙下,鋼筆在上面輕輕滑過,字寫的又小又快,這個習慣直到改用圓珠筆時才被丟掉,但是墊板一直留在我的抽屜裡。

那天夜裡我差點給華楊講那塊墊板,但我最後還是忍住沒講,我還決定了不對任何人講這塊墊板,我用手把它重又裝回我那個大得要命的上衣口袋,華楊忽然坐起身來,我伸了一個懶腰,也跟著坐起來,華楊對我說:"剛才,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老是在想保羅西蒙那首《寂靜的聲音》,咱們看《畢業生》時也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可剛才這首歌的旋律就是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一遍遍地迴響,我真想回宿舍去聽一遍這首歌。"

"弄到卷子咱們去我那兒聽,可以聽一夜。現在,咱們還是走吧,一點了。"

我們站起來,一人嘴裡叼一支菸,從小花園邊上的柏樹牆上跳出來,拐上柏油路,一直走到教師樓的後面的空地上,這裡平時沒人來,雜草叢生,草叢裡積著厚厚的從教師樓窗戶裡扔出來的垃圾,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傍晚時我們來過一趟,所以也沒費多大力氣就走到從左邊數第三個窗下,那是一樓的男廁所,窗子的插銷已經被華楊弄開,我踮起腳尖,用手一拉窗子外面的把手,窗子吱地一聲開了。我立刻翻了進去,身上蹭了不少窗臺上的土,我蹲在窗臺上,把華楊拉上來,我們依次跳到地上,廁所的門半開著,可以聽到走廊裡的動靜,我們先站在門邊,側耳細聽,樓道里安靜得出奇,我們又等了一會兒,見無異常,於是從容地從廁所內閃身而出,貼著牆壁向前悄無聲息地前進,等上到二樓時我們已經走得大搖大擺了,眼睛也適應了樓道內的黑暗,我們上到四樓,沿著樓道一直走到頂頭,在一扇上面標明列印室的門前停住,華楊擰亮手電,我把墊板插進門縫,頂在正對著撞鎖舌頭的部位,再用力向前頂住,華楊把門向前一推,再往回一拉,啪地一聲,門開了,我和華楊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地伸出手來用力一握,然後走了進去,我走到窗前,把窗簾一個個拉上,華楊把礙手礙腳的椅子搬到一旁,然後再次擰亮手電,但見桌子上和地下到處是一摞摞的卷子,有的已經卷成一卷兒,包好,靠牆立著一個保險櫃,我過去抓住把手輕輕一擰,竟是開的,華楊已經開始在卷子中找了,我因為沒有手電,只好靜靜地坐在一張寫字桌邊,看著華楊在那裡東翻西找,不時小聲說一句:"又一門!"

我問他:"幾門了?"

"咱們班的還差一門,就是後天那一門,你找吧,就差那個保險櫃了。但你媳婦兒她們班的都齊了。"

我從他手裡接過手電,在保險櫃裡一摞摞卷子看去,終於在第二格找到了,我把最上面一份拿出來,把保險櫃關好,交到正在桌邊整理的華楊手裡,華楊把它們摞起來摺好,然後我們一同把現場恢復原樣,關上門,化成兩股黑煙兒溜出了教師樓,從而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大學考試帶

142

6月中旬,我突然收到陸然的來信。

陸然的一摞信是透過他父親轉給我的,夾在一個大包裹裡從海南寄過來,包裹裡還有一些書和生活用品,信用一個大牛皮紙口袋包著,上面寫著"請轉交周文,電話是4261359",字跡零亂不堪,據他父親說,他已經很久沒給家裡寫信了,他父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叫我去取那個牛皮紙口袋,他並沒有拆開,只是叮囑我,如果裡面有什麼陸然的訊息請及時轉告他,他們一家都很惦記他,他父親為了找陸然曾經去過一趟海南,查遍那裡的所有旅館也沒找到他。

143

下面是陸然的信。

周文:你好。

"告訴我,幸福的開端在哪裡?"我這麼問自己,那是我走在一條田埂上所做的胡思亂想,兩旁是剛剛收割的秋天的稻田,目光的盡頭都是金黃金黃的顏色,田裡有一些拾麥穗的農家小孩,他們遠遠地用好奇而羞澀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他們穿得破破爛爛,衣服褲子不管原來是什麼顏色,現在看上去一律呈土色,田裡還有成群結隊的麻雀,它們時而遠遠地飛去,一會兒又飛回來。但距離我和孩子們都很遠,剛一走近,它們就一轟而起衝向天空,我還看到一隻田鼠,它長著灰溜溜的皮毛,但跑動起來迅捷無比,一閃就從一條田埂間溜得不見了蹤影。田裡東一堆西一堆地擺放著許多稻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與土地和諧地接觸著,彷彿它們不是人工堆放的,而是天然就長在那裡的。現在是上午,陽光把我從一堆稻草中叫醒了,我的表早就停了,所以我無法告訴你時間,昨天夜裡,我就把自己陷在稻草裡,徹夜未眠,我望著頭頂上晴朗的天空,注視著那一顆顆神秘莫測的星星,星星多得無法計數,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只要你盯住一個地方仔細看,你就會看到越來越多的星星,直到你眩暈,眨一下眼,立刻,它們都消失了,是的,你不可能發現所有的星星,我知道,我看到的都是幾百萬光年前的幻影,至於它們現在怎樣了,我說不上來,但有一陣兒,我確實眨著貪婪的雙眼在吞噬它們,這些不可琢磨的幻影,這些可望不可及的光芒,它們像我們一樣在宇宙裡飄蕩,誰也不知道它們的因由和結果,我想著它們,看著它們,直到覺出稻草裡的潮溼,忽而,我又想到美麗的村姑,我把頭鑽出草堆,希望她們之中的誰會來和我約會,後來我覺得有些餓了,終於朦朧睡去,清晨我曾醒過一回,但四周太靜了,我很快又睡去了。

我設法靠近那些小孩,向他們問路,並試圖讓他們告訴我哪兒能找到吃的,他們起初默不作聲,像是不懂我的意思,但輪到他們說話時,我又糊塗了,因為我一句也沒聽懂,不過,沒用多久,一切都解決了,我被領進村子,現在我寫這封信就多虧了其中的一個小孩,他把我領到他們家,我吃了東西,於是,我又想到那個奇怪的問題:"幸福是從哪裡開始的?"我想我現在就有了一個答案。因為我尋找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但我知道,我的答案不久就要改變,從我現在過的流浪生活所提供的經驗告訴我,我已經找不到確定的東西了。

記得嗎?我們曾經瘋狂地主張毀滅一切,毀滅使我們感到無所適從的一切,現在我懂得了,我們什麼也毀滅不了,除了我們自己,你要是像我一樣在曠野裡呆過你就會懂得,這山、這水、這大地,是絕對的、永恆的東西,你會有這種感覺,它們永遠長存、實實在在,分量沉重,不可改變。

以前,我認為我們,所有的我們,包括那些曾經的我們、現在的我們和將來的我們,是一些懷著夢想,扇動著破爛的翅膀妄想飛到雲端的傻瓜,是一些特別的人。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們只是千千萬萬人中的幾個,並沒有什麼特別意義。

就在剛才,我吃了飽飽的一頓,兩碗米飯,一盤鹹菜,現在我想睡覺了,雖然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但是,我還是睡吧,因為油燈已經快用完了。

144

這是另一封信。

周文:

我無法收到你的訊息,我沒有地址,我在奔波,在尋找,毫無目的,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在找生活的秘密,我在觀察別人的生活,我在天空和土地間製造我的幻想,但是我錯了,我發現了很多東西,每一次都令我興奮,但不久,我感到我發現得越多我反而越痛苦,因為世界的秘密隨著每次發現反而距我越來越遠,也許它就埋藏在我身邊,而我卻無法觸控。

剛剛我寫了一首詩,講的是關於一隻死在沙丘之巔的美人魚,我寫到它神秘的死,寫到了泥土之中的愛情,那些在岩漿之中緊緊擁抱的情人以及他們石化了的接吻和深沉廣闊的激情,我寫了泥沙之中留下的淚痕和開在泥沙深處的花朵,那些年代久遠卻和我們並存的靈魂——寫到這裡我不禁想,也許我真是個瘋狂而過時的浪漫主義者?

這片樹林就坐落在村莊旁,不久以後我就要到達那裡,並從那裡接近城市,我就在這樹邊給你寫信。

到處都很潮溼,露水把一切都弄得生機勃勃,美麗清新,這露水要到下午才能完全褪盡,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孤獨,我處在一種亢奮而疲憊的狀態中,一直十幾天了,我飢一頓飽一頓地沿著這條河向上遊走去,但我已決定離開這條河奔向城市了。

我的朋友,我應向你談一談美的東西,談一談水中的泡沫,但是我還是最想告訴你們,我想念你們,想念那個可憐巴巴的窮樂隊,我不知道你們現在在於什麼,我一會兒就要捉幾條魚當一天的糧食,我得出發了,因為我還要不停地趕路。

145

這是又一封信。

周文:你好!

你知道我在哪兒,你又在哪兒?

世界上有很多角落,有很多我們不瞭解的地方。我想說的是,最近我發現自己的興趣實在廣博,也實在易變。以前我對周圍的人感興趣,我偷偷地研究他們,現在我寧願忘記他們。

我的電池用光了,小收音機不能聽了,我把它迭給了我的房東,現在我與外界的惟一聯絡也中斷了,我還有一個星期的生活費,花完這筆錢我就得自己掙

說老實話,我很孤獨,也很疲倦,這主要是指心靈上的,現在我漸漸地喪失了行動的目的,也就是,我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是來找什麼的,有時候我竟覺得了解大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會厭倦,在厭倦中忘記夢想,這很可怕,不是嗎?但是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那就是我們最恐懼的事就是離開人群。兩星期前,我開始沿著一條小河往上游走,整整十二天,我沒有看到一個人,那時候,我真是絕望得可以,我發誓再不向荒涼地帶走,因為那樣我的神經受不了,我想我在人群中我是不怕死的,但是一想到我在荒野中孤零零的死去卻叫我受不了。

你一定會問我離開你們幾個月了,我都幹了些什麼,告訴你,我什麼都沒幹,起初我像個觀光客一樣邊走邊瞧,後來錢花完了,只能自己設法養活自己,我被別人騙過,也騙過別人,還要過飯,現在我面臨的是,無論如何,在冬季到來之前,我必須得有一定的積蓄,或者找到一個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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